编剧史航:为什么我这么迷恋日本文化?

qiuri @ 2016年08月28日 乐活

作者: 刘溜  

 

作为一个从来没出过国(最远到过香港和台湾)的人,著名编剧、毒舌、网红史航的首次出国游,就着落在日本了。多年来迷恋日本文化,日本是史航最想去的国家,有多迷恋,他说自己平常看的书十之八九是跟日本相关的。

第一次出国嘛,顾忌会比较大,“去了后突然蒙了怎么办?护照被人偷了怎么办,不会日语怎么办?”因此迟迟未能出去。这次是正好有个团队邀请他前往日本参加拍摄一档名为《瘾行者》 的旅游节目,节目组之所以邀请他,也是知道他对日本不仅有强烈的兴趣,还有多年积累的熟悉和了解。这趟日本之行将以电影为主题,史航选了他最喜欢的三个日本导演黑泽明、北野武和宫崎骏,他们将去探秘黑泽明生前工作过的东宝株式会社,走访宫崎骏的吉卜力工作室,并去寻访北野武电影的取景地。

史航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留校当过多年老师,后来辞职成为自由职业者。2000年以《铁齿铜牙纪晓岚》的编剧而成名,参与很多影视剧和电视节目的策划和创作。后染上网瘾,爱跟人吵架,以毒舌著称,他自述道,“没闲着过,从最早舒淇删微博,我跟骂舒淇的人吵架,后来跟骂冯小刚《1942》的人吵架,然后是郭敬明的《小时代》,然后到陆琪,后来阴差阳错还跟周杰伦的粉丝吵起来,虽然我挺喜欢周杰伦的,然后是最近骂赵薇的小粉红。要算起来,我大概跟十几个势力交过手。”

2012年反日活动最为激烈的时候,史航在微博上邀请网友一起列出喜欢的日本的事物,一共列了三四百个,也自然如他所料的,招来了很多仇日者前来骂架。不仅如此,他还开讲座,讲日本讲了一个月,外头形势汹汹各种砸日本车事件接连发生,而他在跟一群人大谈他对日本的了解和感情。但他自认为既不亲日与不仇日,他想做的是知日,“知日为智嘛”。

近年来直播兴起,他参加过《奇葩说》,前一阵的“黑镜计划”就是直播他戒网一周的生活,于是顺势成了网红。

他说,“我做的事都是嗨的,不光交手,我抄两本唐诗发微博,那时我也很嗨,不嗨的事我基本不做。”不嗨的时候呢,就忍吧,“24小时都嗨的人那也是神经病”。

对他从未出过国略表示惊讶。“去过有什么了不起?”他不无傲娇地表示,“我去日本是个什么心情?跟这帮懂日本的日本通去,就是福尔摩斯的心情,福尔摩斯从来不是第一个到现场的人,这是他的骄傲,你们去过,没找着是吧?行,我去看看,作为一个宅男和这么晚上路的旅行者,我的骄傲就在于我像福尔摩斯一样,我不是第一个到现场的,但我一定在现场能找到一些我单独认出来的东西,这就是乐趣。”

在他动身之前,我们和他聊了聊日本电影和日本文化。

 

界面:你最早的网名叫北方影武者,影武史航,后来谐音成了鹦鹉史航,这个网名的由来就是黑泽明的电影。你是怎么成为他的粉丝的?

史航:小时候我爸是吉林大学的老师,那时候有内参片,大干部看的,也有这种大学里就能放的,那时有个内参片叫《七武士》,我爸看完之后挺激动。平时他看一些武打片,也回来跟我讲,什么《达摩密宗血里飘》,《万法归宗一少林》那种,但是这个他特别清楚,给我讲了两三个晚上终于算把这个故事全讲完了。我就记得他说农民才是土地,我们只是土地上的风。当时我就特别对它有感觉,后来又在《大众电影》杂志上看《影子武士》的电影梗概。上大学先没看过他电影,到了中央戏剧学院才有机会看,但是这两个都对我印象特别深。

有一位我很喜欢的导演,我跟他聊过很多,我们都认为黑泽明虽然很激进,但是骨子里面都有日本人的一种会让其他亚洲人都不舒服的意识观在里面。他说你看《罗生门》就讲,话没一个准的,事没一个准的,我们修改点教科书怎么了,反正也都不是真事,《罗生门》讲这个。《七武士》讲什么呢?这帮武士就是日本人。农民是什么呢?是亚洲人民。山贼呢是欧美列强,你看我们为你们去打他们,到最后我们死的死伤的伤,完了你们还把我们都摘出去了,最后什么好全落你们这儿,你们才是土地,我们倒是土地上的风,我们就刮走了,都可以理解。

界面:啊,这么政治性还这么大日本中心的解读是黑泽明的本意吗?

史航:一个人的读解,想怎么读解怎么读解,你也不能问黑泽明,他死了。

虽然最有名的都是他的古装片,但他早期的黑白片,像《无愧于我的青春》、《野狗》、《活下去》、《坏蛋睡得最香》、《天国与地狱》这一批黑白的批判现实的片子非常棒,给我的知识远远超过古装片。

我看了黑泽明的自传《蛤蟆的油》,他的副导演野上照代的自传叫《等云到》,合作的编剧桥本忍的自传叫《我和黑泽明》。这些东西都会让你发现他是一个你能信任的人。所以黑泽明算我读得比较杂的,这个人是我要关注的。

界面:北野武和宫崎骏呢?

史航:北野武,他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从你最早看他的《小心恶警》,然后是看《花火》这么一路看下来。包括看他当年演的戏,我觉得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因为他不仅在现在活着,他还活跃着,他对很多事情表明了态度,这个态度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但是只要一转到电影上你就进入他的主场,你就完全被他催眠。

宫崎骏最早看他的时候也比较晚,是从《幽灵公主》倒着往回看的,《魔女宅急便》,看宫崎骏的时候我已经是大学老师,我已经在给学生上课,我会跟他们一块看宫崎骏。他的为导演之道和为人之道都是我特别喜欢的。

界面:这三个导演给你的感受和影响有什么不同?

史航:黑泽明是信任,最早让我感到信任的是因为它承受的情绪是最丰富的,像《活下去》,他应该是得了绝症之后在看这个世界什么样子,我明天走了之后你们还会在这儿坐一桌子人,不会感觉到我消失,他会意识到什么叫死亡。

北野武是惊奇,他带给我很多惊奇,无论是动态的,冲击力的暴力的,还是静态的《花火》那种东西,或者是幼稚的,比如我最喜欢的《菊次郎之夏》。

宫崎骏,我当然很容易归纳一个词叫感动,他都是最容易感动我的。但我觉得已经有了信任和惊奇之后,宫崎骏更重要的一个词是一种满足的茫然。我总结不清他给我带的一切,一般人的茫然会是一种无所着落,是一种焦虑的东西,但对我来说很满足,他让你原来的固有观念,固有的东西都消失了,融化了,满足的茫然。

界面:假如你能见到三位本尊,你最想问他们什么问题?

史航:我觉得跟特别崇拜的人见面吧,没有那么多的问题要问了,因为他都在作品里回答了,我唯一能做的是回报,而什么叫回报呢?就是我们家乡土特产一样的。那就把我知道的一些有意思的神仙、妖怪的故事讲给宫崎骏听,也许他会好奇,也许会激发他灵感,这就是回报。对黑泽明的话那又是一个非常不同的感觉,我希望是在他拍电影的时候在他旁边,宫崎骏我不会在他画画的时候在旁边,但黑泽明更多的不是给他讲什么,是看他怎么指挥,拿着他画的导演台本我们再看这一切,那个是特别有意思的。

北野武我根本摸不清他的脾气,我既不敢上去打招呼,也不敢聊天,我甚至不敢偷拍。也不是因为他演多了黑帮就怕他,我觉得他跟那俩人不一样,他其实更活在自己的世界,那两个人社交的能力都比他强,北野武是一个有点像梦游的人,你一打扰他,可能给他造成伤害。我觉得就是连看他都不能盯着看,不让他察觉你在看他,这样瞄着他会比较有意思。换句话说,北野武这样的人就是一见到他了,你知道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存在了,不是一个虚拟的人物那就OK了,对我来说这就很重要了。

 


界面:你看的日本文学也很多,喜欢的作家有哪些?

史航:我这十年都在读日本文学。也可以说,二十世纪我读的是俄罗斯文学,二十一世纪我读的是日本,当然说起来不过是我的生命的前三十年,我读可能俄罗斯的多一点,托尔斯泰、普希金、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人。

我最喜欢的日本作家是井上靖,因为井上靖写中国历史,所以我很早就在看,而且即使看到其他很多伟大的作家,再回到井上靖中间还是能汲取最多的力量。

界面:很少听到有人会把井上靖列为最喜欢的作家。

史航:对,一般人最喜欢的会是夏目漱石、三岛由纪夫、太宰治、谷崎润一郎这些作家。日本诗人中我最喜欢的是石川啄木。现代的日本作家我可能能说出十几个我喜欢的,从东野圭吾、横山秀夫、岛田庄司,包括最近看的吉田修一。

井上靖的作品最重要应该是三本吧,《敦煌》、《孔子》,还有一个叫《天平之甍》。他很多特别小的文章可能对我同样有意义,包括他回忆他那个后来患有老年痴呆症的母亲,《我的母亲手记》,中文版我很喜欢,又找他签名的日文版。

小说《敦煌》在八十年代对很多人影响特别深,因为第一次有那么伟大的归文化的历史观,不是归政治的历史观,被一个日本人写出来,写中国文化为什么会传承,为什么世界上会有敦煌,他把北宋和西夏的关系也写得特别漂亮,这是前所未有的,后来也没有一个中国作家写过这个题目。

那么多人写《孔子》,包括电影《孔子》和电视剧《孔子》、话剧《孔子》,没有一个比得上井上靖那本。井上靖是个很特别的人,他在写完自己大多数中国题材作品之后才第一次来中国,所以他就像金庸一样,金庸还少年游历过,然后在香港思念着故国山河写,井上靖就思念着异国山河在写。他讲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说“魔鬼般的海终于逃走了,这里留下了美丽的大沙漠”。

界面:你说这十多年读的书十本有九本是关于日本的,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日本文化?

史航:我为什么这么喜欢日本的东西,我觉得跟年龄有关系。上个世纪的时候,我喜欢雨果,雨果就是高大上,再一个假大空,想起来是感动,但这中间还是有很多漏风的地方。但日本作家吹牛皮的非常少,很少让你讨厌。比方说我不爱看渡边淳一,但绝对不是说到这人我讨厌,就稍微别扭点。

年龄让我能够接受一些温和的、温存的、温暖的东西,这几样东西在日本都有。温和、温存和温暖这三个东西不一样,温和是一个态度的东西,我这么说话温和没吵,温和。那么温存就是它还有一种两性情色东西在里面,比如田山花袋的一本小说叫《棉被》,就是一个老师暗恋一个女学生,但其实他们也没做什么,那个女学生最后走的时候,他就把那个女学生盖的棉被突然蒙到自己脸上,他就一直在闻这个味道,听着很变态,但这个就是人世间,孤单的人世间人只有的这点温暖。就像帕乌斯托夫斯基他说你要描述一座俄罗斯的森林只有一个办法,走到森林中间,然后从地下抓起一把潮湿的还没完全腐烂的树叶,然后把脸埋进去,您呼吸到的就是俄罗斯的森林,那跟这《棉被》是一样的。对我来说这就是所谓的温存。

至于说温暖,那就包括更多的善意的、柔和的东西,就像我以前特别喜欢鲁迅,但对周作人没感觉,但现在鲁迅和周作人这两个民国人物对我来说一样的重要。

界面:日本文化给我印象最深的反倒是一些比较激烈和极端的东西。

史航:那些东西很少在文学里。是这样的,我举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日本电影这么多年,你知道它荧幕上最干净是哪几年,没有暴力和性?就侵华战争那几年,为什么?因为他们在别人的国土上进行着性和暴力,发泄完了,电影就是这个样子。所以说日本的文学不是导致侵华战争或者各种侵略战争的东西,日本文学是当你为这一切感到惭愧之后收拾自己,不去死,还想做人,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他还活下去这种东西。就像日本的外交往往是给日本的军部擦屁股的道理一样,日本的文学说白了是给日本的哲学擦屁股,日本的哲学和文化学、人类学,包括它的宗教,有一些咄咄逼人的东西,福泽谕吉,脱亚入欧等等,那是有逼人的、可怕的东西,文学就是给他们擦屁股的。

界面:前面你说连黑泽明骨子里都有日本人那种会让其他亚洲人都不舒服的意识观,那日本文化里这些咄咄逼人的东西不会对你形成障碍吗?

史航:我喜欢的作家都有我不能同意的东西,托尔斯泰我不能同意的东西非常多,胡兰成我也挺喜欢的,但是他不能同意的事就更多了。对我来说这是特别简单的一件事情。喜欢一个有缺点、又有一部分你不能完全接受的侧面的作家特别有安全感,因为这提醒着他也是人,你也是人,我们都有不容易被人接受的地方,都有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你要喜欢一个神一样完美无缺的像甘地这样的作家,很尴尬,因为你永远在提心吊胆,想有一刻他会不会很差,突然让我看到他的另一面,我就永远在等着哪一天会一脚踩空。反过来,要是我一开始知道你有好有坏,我知道了,对我来说就特别坦然。

刘溜
界面主笔

界面―文化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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