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时:“五四”的精神源头在西方
今天的读者一定会疑问:为什么在五四运动二十年之后,我的故乡竟完全没有接触到现代新文化呢?为了解答这个问题我不得不在这里先交代一下我是怎样认识五四运动的。由于“五四”是我个人教育过程中的“史前史”阶段,我也有必要进一步说明我对它的基本性质的理解。 我在乡间第一次听到陈独秀的名字,也第一次接触到胡适的白话诗,大概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因为那时我才具备了初步的阅读能力。恰巧这两人都是安徽人,胡来自绩溪,陈出生在怀宁,与潜山为邻县。我也可以藉此清理一下个人对“五四”的认识。 五四运动是一个极大的题目,这里当然无法展开讨论。我只谈从乡间开始,一直到现在,我对“五四”的理解的变迁过程。在这六十多年中,我的理解不断在修正、在改变,最后得到的看法大概和今天的主流观点很不相同。但我只想直抒己见,既不敢自以为是,更无意于说服别人同意我的见解。 首先我要说明,二战结束以后,回到城市,我最早读到的课外书是《胡适文存》,对于白话文起源的故事感到十分有趣,因此也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胡适对于“五四”的解释。胡适早在美国提倡白话文时,便注意到意大利文艺复兴(Renaissance)时期土语文学代拉丁文而起的现象。这个现象并不限于意大利,欧洲其他各国也都有之。胡适因此认为他提倡白话代文言,也有将中国从中古解放出来,走上近代世界的重大意义。1917年,他回到北京大学教书,不但白话文风行全国,取得意外的大成功,而且在学术和思想两方面也发生了巨大的影响。1918年北京大学学生傅斯年、顾颉刚等人在筹划出版一个提倡新思想的刊物——《新潮》时,胡适便毫不迟疑地将英文刊名定为“Renaissance”。在“五四”学生示威游行爆发的那一年(1919年),他已自觉是在推动着一场“中国文艺复兴”的大运动。这时在白话代文言以外,他更进一步强调无论在思想、学术或文学的领域,“中国文艺复兴”自十一二世纪便不断地发生:如宋代理学是由中古佛教中解放出来,从出世转为入世;元明以下白话文小说和戏曲的兴起已为现代白话文运动打下基础;清代考证学则是“科学方法”在中国人文研究中的新发展,与十五世纪意大利的瓦拉(Lorenzo Valla)所代表的辨伪考证,恰好东西辉映。这样一来,胡适便把“五四”新文化运动刻画得与西方文艺复兴十分相似。从这时起,他在中外各地演讲“五四运动”都一律称之为“中国文艺复兴”。同时,我又读到梁启超的《清代学术概论》,也是以文艺复兴与清代学术相比拟,我因此颇为此论所说服。1956年,我入哈佛大学研究院进修,决定选“文艺复兴与宗教革命”这一段欧洲史作为我的副科,原因便在这里。我希望通过欧洲文艺复兴的原型来理解二十世纪中国思想与文化变迁的历程。 但在深入地阅读了西方史学家关于文艺复兴的许多专题研究之后,我发现五四运动并不能和欧洲的文艺复兴相提并论,若干表面现象的近似不能掩盖这两大运动之间的实质差异。即以白话代文言而起一事来说,便绝不能以欧洲各国土语和拉丁文之间的关系乱作模拟。其余思想和学术上的不同,中国与欧洲更是各有背景,相异远过于相同。所以我在1959年写了一篇〈文艺复兴与人文思潮〉,第一次公开对“文艺复兴说”提出质疑。 1933年胡适在芝加哥大学作了一系列关于“中国文艺复兴”的演讲,后来印成专书 The Chinese Renaissance,在描述1917至1919年这两年间北京大学师生所推动的新思潮运动时,他竟用了下面这一段话:“它是理性对抗传统,自由对抗权威,以及颂扬生命和人的价值以对抗压迫的一种运动。”这样的说法更像是刻画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而不甚适用于文艺复兴了。值得注意的是:恰恰从1930年代起,将五四运动比附为启蒙运动开始在中国知识界流行,于是“启蒙说”便代替了“文艺复兴说”的地位。提倡此新说的主要是马克思主义派。十八世纪的伏尔泰(Voltaire)写了无数文字,针对着中古黑暗时期和教会的压迫作尖锐的攻击。狄德罗(Denis Diderot)写信向他致敬,说:“在我们心中激发出一种对说谎、无知、伪善、盲目崇拜、专制等强烈的憎恨。”就这一点而言,陈独秀、鲁迅、胡适、钱玄同等人的某些文字在“五四”时期也确实产生过同样的效果。所以“五四”在打破偶像,攻击“孔家店”、旧礼教等等破坏方面,以及在提倡“进步”、“理性”、“科学”等积极方面,都有可以与欧洲启蒙运动相互比较的地方。我相信,这是因为“五四”的倡导者直接或间接已受到西方启蒙思潮的影响。 但若深一层观察西方启蒙与中国“五四”的历史文化背景,则二者迥然不同。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下一判断,说中国“五四”即相当于欧洲的“启蒙”。我也曾为此而广泛涉猎过西方专家的研究及其主要论断,如美国贝克(Carl Becker)和盖伊(Peter Gay)两大家。我和盖伊在耶鲁大学共事十年,私下也常有交往,并讨论过启蒙的性质问题。我最后得到的看法与对于“文艺复兴说”的看法大同小异。我在1998年曾写过一篇英文论文“Neither Renaissance nor Enlightenment:A Historian's Reflections on the May Fourth Movement”(中译本题为〈文艺复兴乎?启蒙运动乎?——一个史学家对五四运动的反思〉)。简言之,西方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精神源头都在古希腊、罗马的古典思想,是欧洲文化的内在发展,而中国的“五四”主要是受西方文化侵入中国而引起的反响,其中虽也有中国文化内在因素的接引,但精神源头不在儒、释、道,而在西方。 我不否认西方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都曾影响到“五四”新思潮的出现,但“五四”是中国现代文化与思想史上的一个独特的事件,西方未见其例。如果坚持“五四”必须与“文艺复兴”或“启蒙运动”相比附,那便会陷入一个极危险而毫无根据的历史预设之中:所有民族或文明都必须经过相同的发展阶段,这是所谓“必然的历史规律”,西方既比中国先发展一步,中国当然只能亦步亦趋;凡是西方发生过的运动也一定会在中国重复一次。但今天的历史知识已不允许我们盲目接受这一预设了。总之,我早年对于以上两种比附都没有很强烈的负面反应,甚至认为两说也都持之有故,未尝不可并存。但是在深入阅读有关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论著以后,我才发现这种比附是误导大于引导,实在得不偿失,而且没有必要。 在不断修改关于认识“五四”的进程中,有一个改变特别值得提出来一谈。从早年到中年,我一直接受流行的看法,即以“五四”为全面反中国文化传统,特别是反儒教的运动,因此,“五四”彻头彻尾是一个激进化历程,而且激进的步伐一天天加速。但最近十多年来,我觉得这一看法必须重新加以检讨。五四运动中确存在着这一股激进思潮,但不能代表整个“五四”的新文化或新思潮运动。即以《新青年》杂志而言,1919年5月4日学生运动以后,其中几位负责人已开始左右分化,如陈独秀、李大钊等向“左”转,胡适、陶孟和等则被视为“右翼”。这种分化主要起于对政治活动的不同态度:激进派要求采取“革命行动”,而温和派则仍然要在文学、思想、学术等方面继续开创,对于政治则仅评论而不实际参加。 事实上,只要我们把“五四”看作一个长期的新文化或新思潮运动(如所谓“文艺复兴”或“启蒙运动”),而不过份看重其政治作用,那么我们马上便会看出:上述的看法是站不住脚的。胡适在〈新思潮的意义〉仅提出“评判的态度”作为所有参与者的共同精神。他更进一步强调,这种“评判的态度”应该表现在三个方面:“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是最后的结果)。《胡适手稿》收入1955年胡适一篇未完成的长文〈四十年来中国文艺复兴运动留下的抗暴消毒力量——中国共产党清算胡适思想的历史意义〉,其中对这三项作了一个更清楚的阐释。他说: 第一是研究当前的社会、政治、宗教、文学上的种种问题;第二是输入外国的思想、学理、文学;第三是对于旧有的学术思想,要做一番有系统的整理,这工作可叫做“整理国故”。 经过这一解说,即可见这三项工作都是需要无数知识人的长期努力才能取得真实成绩的。我们无法想象,参加这些实际工作者,每一个人都必须先在意识形态上采取反传统、反孔子的激烈观点。无论是“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或“整理国故”,我们都只能要求工作者具备“评判的态度”便足够了,至于他们个人的思想或信仰取向,则是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首先,让我略举“整理国故”的例子来说明我的意思。在所谓“新文化运动”中最有长久价值的学术成绩主要出于“整理国故”这个领域,而此领域所产出的大师,绝大多数是认同中国文化传统和儒家价值的,其最著名者有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汤用彤、钱穆、冯友兰等人。但他们的研究已达到现代学术的最高水平,则是世界所公认的。其中王国维尤其值得注意。以思想和信仰而言,他可以说是最守旧的,但以著作的“科学性”而言,当时号称激进的学人如胡适、郭沫若等无不对他推崇备至。如果我们因为这些国学大师没有反传统、反儒教而把他们排除于“新文化”之外,则“五四”只是一场空喊口号的“运动”,在学术上便全成一片废墟了。 必须指出,科学和民主的观念引入中国也早始于十九世纪下叶。我想强调的是,陈独秀以“德先生”、“赛先生”的特殊方式介绍这两大“价值”,有一象征意义,即“民主”与“科学”从此正式入籍中国,变成现代化中国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晚清时期,“科学”还以“西学”之名行世,但辛亥革命以后已改成今天这一普遍的专名了。同样,“民主”在张之洞笔下还称之为“西政”,但王朝体系崩溃以后,中国争政权或保政权的集团无不以“民主”为号召,这就表示“民主”已中国化了。今天回顾广义的“五四”,我们不能不承认:“民主”和“科学”是它留给我们最重要的遗产,因为德、赛两先生虽久已入籍,却仍未在中国大地上普遍地安家立业。“科学”在中国主要表现为“科技”,是“艺”而非“道”;为真理而真理的科学精神尚未充分建立。“民主”的地位则是“尊”而不“亲”,甚至还时时有取消国籍、遣返西方的呼声。正因如此,我才忍不住发出“『五四』尚未完成”的感慨。从“未完成”的角度说,“五四”作为一场波澜壮阔的文化运动,不但具有丰富的历史意义,而且在今天仍放射出亲切的现实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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