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完美受害者,我想要一个调查结果

tilamisu @ 2020年07月07日 

如怡,还有跟她一起站出来的几位女性,她们都深知,自己不是性骚扰事件当中的完美受害者。过去几年,她们在反复的自责、懊恼与自我反思中度过,但最终,她们决定站出来举报,并公开讲述自己的遭遇。

(文中:如怡、依琳、吴犀、海月、白简均为化名)

文|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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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怡个子小,瘦,穿尖头小皮鞋,头发染成酒红色,说话声音不大,但说得快而密,看起来酷酷的,跟人们想象的性骚扰受害者,形象并不完全一样。但她的确就是,今年4月份,她在自己主持的电台节目里讲,“终于说出那个6年(实际是5年)前的秘密”。



她原本隐藏了对方的个人信息,只是想自我纾解,如果听众里有人遭遇相似,也许会获得一些安慰和鼓励。在那之前,2019年1月,她曾实名在对方的工作单位举报过,但交涉后不了了之。她想,那就讲出来吧。

 

 

《难以置信》剧照


匿名节目播出后,陆续有人在社交媒体上给她留言,点出另一名当事人的单位、名字,其它暧昧难言的行为,隐约印证,她的确不是唯一的受害者,但那时她仍然没想过公开对峙。直到6月,有人在微博上转载了她的节目,点出了对方的名字,广州市越秀区新南社会发展服务中心(以下简称“新南”)新南夜校项目创始人刘韬。


新南夜校是广州的一个公益组织,倡导人们在大学课堂之外,结成兴趣小组,在夜校老师的带领下,于固定时间,固定场所研读经典著作。2015年底,在广州一所大学社会学系读大三的如怡正是被这一理念和形式吸引,加入这一组织,跟随刘韬精读托克维尔的一本著作。 



除了创办新南夜校,曾任北京师范大学珠海校区社会学系老师的刘韬,还从2010年开始,先后创办了多个公益项目,是国内多家公益基金会的资助对象或秘书长,在公益圈内小有名气。如怡当时对他了解不多,主要交往是,每周四去上课一次,课程结束时,搭乘同一班地铁线路返回,同车的还有其他多名夜校学员。



如怡跟刘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私下交流,发生在课程快结束时。根据如怡的说法,当时刘韬突然通过微信,给她发送了多篇探讨两性开放关系的论文,还邀请她见面聊聊。虽然话题特殊,但刘韬的语气严肃认真,按照如怡当时的理解,刘韬要给她一些论文方面的指导。



按照新南夜校的制度,这门校外兴趣课程,需要写结业论文,会颁发结业证书,本就可以跟老师预约一次一对一的学术讨论。两个人的见面约在上课地点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如怡说,正是在这家咖啡馆里,刘韬主动拿出了存在前台的龙舌兰酒,邀请她尝尝。



当时大三的如怡酒量并不好,对酒的认识也不多,只知道刘韬拿出的酒很清爽,喝起来像饮料。几乎是在无意识中,她就喝下了四五小杯,晚上10点多开始感到难受,恶心,想吐,要求回校。她事后知道,那瓶刘韬轻描淡写邀请她尝尝的龙舌兰,酒精度数超过了60度。

 

《Live》剧照


在如怡醉酒后,刘韬主动提出打车带她离开,直接去了预定的酒店。随后的事情让如怡永生难忘,一是在她洗澡时,刘韬直接拉开了无法上锁的卫生间滑轨门,冲了进去;二是在两人后续的对峙中,刘韬掏出了一瓶润滑油。如怡唯一庆幸的是,在她略微清醒后的反抗中,刘韬的侵犯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她在第二天一早6点左右离开了酒店,回到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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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如怡都不敢跟任何人讲述这段经历。她感到自责又懊恼,为什么进入酒店的时候,没有拼尽全力,大哭大闹;为什么要去洗澡;为什么没有留下更多的证据;为什么……太多为什么了……



但这些都是事后诸葛,实际上在去酒店的路上,她完全没有预料到事情的走向,一直以来,刘韬呈现的形象都是,追求智识,道德自律。一开始她以为刘韬要送她回学校;后来发现对方在订酒店,她觉得可以理解,因为学校有门禁;快到酒店时,她猜刘韬会把她送进酒店就离开,夜校人人都知道,他有女友。直到意识到刘韬不会离开酒店后,如怡才真正感到苦恼,但她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在想,应当如何请刘韬离开房间,才显得更加礼貌得体。

 

 

《不能说的夏天》剧照


洗澡的动作看起来非常怪异,如怡后来猜测,自己也许是想寻找一个独处空间,冷静下来。但实际上,她很难回到当时的情境当中,她意识到,真正的问题在于,在醉酒状态下,面临如此局面,她不可能像防性骚扰手册写的,完美无暇地行动。不但不完美,甚至错漏百出。



她在后来的讲述中特意提示,床上的反抗,实际上不是很多人想象的那样,激烈互殴,“就是做一些基本的动作保护自己,比如弓着腿之类的。”真正的恐惧感来自于,力量对比下,暴力的不确定性。如怡记得,刘韬冲进卫生间时,她唯一的念头竟然是“保命要紧”,因为刘韬的身高超过1米8,壮实高大,而她只有1米6,相比之下,又瘦又小,紧张和恐惧成为生理反应,全面包裹着她。



倒是后来在床上的对峙中,如怡清醒了一些,她问刘韬,“你作为老师,这样真的好吗?” 刘韬立刻回复,“我们不是师生,你不要叫我老师”。他的回答脱口而出,熟练流畅,那是如怡第一次隐隐感觉到,可能还有其他女孩被刘韬骚扰过,问过同样的问题。



如今看来,当时的如怡,很多行为都难以理解,比如事件发生后,她还去新南夜校上了最后一课,虽然完全听不进去,仍然坚持去,似乎这样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直到工作多年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当时从未获得任何知识或指导,该如何应对这类事件。沉默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个无比自然的结果。

 

 

《韩公主》剧照


沉默的副作用是,她反复责怪自己。她总想起,小学时有一位计算机老师,经常会在课后留下一两名女学生,全班都窸窸窣窣地传闻,老师会摸女生的内衣带子,那种语气,就好像在谈论一个好玩的无伤大雅的公开秘密。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这就是猥亵,需要被反抗和制止,而不是众目睽睽的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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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怡获得公开讲述的勇气是在2018年,当时国内响应欧美国家反性骚扰的“MeToo运动”正如火如荼。如怡当时还是媒体人,对公共事件关注密切,每当有新的当事人讲述被骚扰经历时,她都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挣扎,一方面,她希望讲述过往,使之获得公共意义;另一方面,她已失去了保留证据的时机,她感到害怕。


最终,2019年1月,她做了一个折中选择,在新南进行了一次内部投诉。此前她听说,新南内部设有伦理委员会,对项目中出现的性骚扰事件零容忍。但在跟新南真正交涉的过程中,如怡才发现,伦理委员会只有一名负责人。根据如怡的说法,这名负责人在与如怡的第一次电话沟通中,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们当时在谈恋爱吗?”这让如怡感受到了极大的冒犯。



关于调查,双方也很快出现分歧,如怡希望对方能够拟定完善的调查制度,在隐私方面获得足够多的安全保证,并且希望对方能够主动寻找更多的受害者;但新南方面则希望看到更多物理证据。光是对隐私的保护,双方的理解就完全不一致。新南在回复本刊的邮件中提到,因为如怡拒绝由机构出面获取证据,调查不得不中止;如怡则认为,新南没有任何保障自己隐私的制度,她希望在这方面更加完善。正是在这种拉锯中,投诉和调查不了了之。 



新的投诉转机出现在今年6月,经过如怡的匿名讲述,当时事件已经发酵,如怡的朋友依琳开始帮她处理各种对外事宜。依琳告诉我,和新南不同,银杏基金会(以下简称“银杏”)的工作人员是主动找到她的,告知她银杏可以受理性骚扰投诉。银杏是另一个从2017年开始资助刘韬的公益基金会,通过该基金会的“银杏伙伴”项目,刘韬在3年内获得了每年10万元人民币的资助金。此前,这一公益项目已有两位资助对象被投诉性骚扰,其中一名被司法机构认定,存在性骚扰事实。



根据银杏的投诉制度,投诉人需要实名上传多项个人信息。严格算起来,如怡是第一个在银杏投诉刘韬的当事人。当时她和依琳都不知道,在他们投诉之前,6月8日,事件刚刚发酵时,一个名叫海月的女孩已经向银杏讲述过自己与刘韬交往的经历。



和如怡一样,海月在2014年11月左右,因新南夜校的课程与刘韬认识,后进入刘韬创办的一个公益项目做实习生,与他成为上下级。海月记得,她当时处于人生低谷,正犹豫是否要休学,刘韬不但给她建议,还细心关切她的个人生活,并表达出追求之意。



在和刘韬的第二次约会中,海月就与他发生了身体关系,当时两人并未确立恋爱关系。这违背了海月的恋爱价值观,她记得,为了说服她,当时刘韬告诉她,两人不是师生关系,不存在道德障碍。而真正让海月难受的是,在发生性关系后,刘韬立即开始冷淡她,再也不理她了,但又在另一次短暂的相处里,表现出强迫发生关系的行动,被海月坚决反抗后才罢手。



对这一事件,海月更多的是自责和反思,她想,也许的确是自己“撩拨”了对方。后来在一次跟心理咨询师聊天的过程中,咨询师告诉她,“他在强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海月听完如梦初醒,她意识到,在身体关系上,她从未在刘韬那里感受到尊重和愉悦,相反,她一直被引导着,在迎合,在讨好。

《想你》剧照


也是从那时起,海月对所有师生恋,上级与实习生之间的恋爱,变得生理性反感。直到如今,海月依然不确定,自己是否算性骚扰受害者,她找到银杏说明情况,只是希望尽到自己的责任,给对方一个参考,她希望不要再有女孩受到伤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投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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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银杏的确没有把海月的说明当成投诉,根据依琳从银杏得到的回复,她代理的投诉,是银杏方面收到的仅有的投诉。除了如怡,依琳还另外找到了3名受害者,跟如怡一起,由依琳实名代理,投诉刘韬。


白简是参与投诉的女孩之一,她告诉本刊,自己跟刘韬认识时,已经工作好几年了,当时刚从其他领域转行进入公益圈,在同事的推荐下,跟刘韬合作了一个短期项目。在合作出差的头几天,白简发高烧到39度,刘韬以照看的名义,留在白简的房间里,开始跟她讲述开放关系话题,甚至直接走到白简的床前,笑嘻嘻地告诉她,“如果不是因为你在发烧,我都想强奸你了。”



这句话让白简震惊不已,但她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他也许在开玩笑”。随后,第二天早上不到7点,白简还在洗漱,刘韬在此敲门后推门而入,当时白简只是穿好衣服,尚未洗漱完毕,只能尴尬地请刘韬再坐一会儿,自行前去继续洗漱。


随后,白简记得,她还在刷牙,刘韬直接走进卫生间,从后面抱住她,开始摸她的胸,并掰过她的脸强吻。那是白简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她头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推开了对方。白简说,她在那一刻,内心明明有翻江倒海的震惊,但考虑到有第三人同行出差,为了不撕破脸,也为了合作能顺利继续,她最终选择跟刘韬一起下楼吃了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几天,白简记得,刘韬开始连续不断地讲述自己的性经历,性癖好和开放关系,邀请正处于生理期的白简发生性关系。过了很久,白简才意识到,当时刘韬的言语,已经严重挑战了她关于私密话题的底线,算得上言语性骚扰。


这是白简过去在学习和工作中从未遇到的情况,除了在震惊中承受这种骚扰,她完全不知道应该应对和反抗。甚至,在合作的后半段,她开始将刘韬的言语和行为理解为追求。当时的她并不喜欢刘韬,但面对对方连续不断的“追求”,她感到自己需要“妥协”,最终在与刘韬未曾明确恋爱关系的情况下,发生了性关系。



在事后的回忆中,这段关系让白简感到恶心、羞耻。恶心的是,刘韬在事后告诉她,自己与上百名女性发生过关系,有胜利者的姿态;羞耻的是,当时的情景中并没有暴力强迫。直至如今,白简依然不断地追问甚至责怪自己,为什么无法说“不”,她确定,自己当时明明是不愿意的。

 

 

插画|范薇


自责,这种反省情绪并不止出现在白简身上,另一个曾被刘韬言语骚扰的女孩吴犀,同样有这种情绪,但自责的原因不太一样。吴犀跟刘韬认识是在2015年到2016年之间,她当时参加了新南田野营,一开始,两人的聊天仅限于学术讨论,但渐渐地,刘韬开始询问吴犀的性观念,性倾向,性生活,是否想体验性虐待,甚至提到,想跟吴犀发生性关系。


吴犀清楚地记得,每一次刘韬发出这类邀约时,她都会严辞拒绝,甚至因此退出了田野营的学习。在那之后,刘韬还向她发出过类似邀约,直至吴犀彻底将他的联系方式删除。吴犀之所以将这种行为定位为骚扰,是因为“如果是在交友软件上,我看到他的照片,会直接滑走,他根本没资格跟我说话,现在他是以老师的资格,切入我的生活,三番五次对我造成困扰。”



当时退出田野营后,除了对公益事业感到无望外,吴犀没有把这件事过多放在心上,直到这次如怡开始公开讲述后,她才通过朋友圈了解到,和她同期的营员也有人受到刘韬的言语骚扰,但那名营员从一开始就表态强硬,刘韬也就再未继续。



后来吴犀知道,同期曾有营员在学习小组内部提醒过其他女生,注意刘韬的言行,但因为小圈子的沉默,这一提醒并未触达吴犀。吴犀也至始至终以为,自己是唯一被骚扰过的人。她仔细推算了一下时间,刘韬对她的骚扰和对如怡的骚扰就发生在同一阶段,她忍不住假设,如果当时她公开对刘韬提出了质疑和反抗,是不是如怡就不会受到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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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止更多类似事件发生,这是促使吴犀主动向银杏提供情况,并接受采访的最主要原因。这同样也是如怡站出来讲述的原因。

 


某种程度上,公开讲述是她们反抗的最后一环,在此之前,和刘韬所在的各个公益组织之间的沟通与投诉,如怡跟依琳走得都不算顺利。在如怡出示的一份邮件中,新南已告知她,因无力处理这一投诉事件,该机构解散了伦理委员会,在接受本刊邮件采访时,新南同样出示了这一公告。


银杏的处理更积极一些,事件发生后,6月8日,该机构已暂停刘韬“使用运行伙伴称号和参加银杏伙伴社群活动的权利”。但依琳和如怡向银杏提出实名投诉的前提是,刘韬无法自动申请解除银杏伙伴关系,必须接受调查。然而,就在6月15日,依琳实名代理4名受害者正式向银杏发出投诉后,6月19日,银杏发出公告,称刘韬自愿退出“银杏伙伴成长计划”,已退回资助款项,银杏基金会已无继续处理投诉的法律基础,对全部投诉案件做结案处理。



这是一个让吴犀和所有投诉人意外的结果,在吴犀看来,这就等于基金会为刘韬提供了三年无息贷款,而不用负任何法律与信誉的背书责任。正是对机构的失望,让她们决定选择更大范围的公开讲述。



如怡告诉我,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完美受害者,但她还是希望,自诩性别意识、权利意识超前的公益机构能够介入调查,“起码努力建构起一套标准和方法,最后告知我和公众,我的投诉能不能成立吧?”这种努力目前看起来是落空的,但她欣慰的是,她的确安慰到了更多的女孩。在确认自己不是唯一受害者的时候,白简终于不再感到孤独,并且还可以做一些事情,阻止更多的后来者成为受害人。



除了新南伦理委员会,本刊使用多种通讯工具联系刘韬和银杏方面,但迄今为止,尚未获得明确回复。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