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京城一角的打工子弟学校

beifeng @ 2020年07月09日 一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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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校园里的校长和校训 

在这座大城市的一所小学校里,沈校长站在操场上,晚霞落在她的脸上,柔和宁静,但她的内心翻腾如海:“到底还能做些什么呢?”




文|柯利刚

监制|张凤云

编辑|十八刀

余 瑶

美编|刘 念





截至2020年,在一所打工子弟学校,沈金花校长已经干了15年。她觉得自己的“油箱”里还有油,这一年,她准备大干一场。

1月27日,正月初三,沈校长迫不及待启动了一项大工程——整修教室。

学校的教室,算来已经有八九年时间没有整修了,地面坑坑洼洼的,桌椅摆在上面不够稳当。出于成本考虑,最开始是想采用自流平方案的,但自流平不耐磨,所以最终选择了贴地砖。

地砖是好心商家以低于成本价的方式,半卖半捐的。但即便如此,预算仍然不够。为了节约点人力开销,沈校长发动全家齐上阵。筛沙、泡砖、提水、翻土、画水平线……这些工地上的活,作为家里最重要的劳动力,沈校长的爱人自然是逃不过的,她自己也是全程参与其中,甚至她年过60的父母也没能置身事外。

3月31日,两个多月时间过去了,6间教室的整修工作大体完工。沈校长在朋友圈写道“期待未来的惊艳”。

在“惊艳”没到来之前,“惊吓”倒是先来了。

因为疫情影响,学校迟迟不能开学。沈校长算了一笔账,即使不发全额工资,只给教职工发点生活补贴,学校的资金也仅够发到4月份。

怎么办?“大干一场”暂时只能放一放,当务之急,是要想方设法“活下去”。



学校揭不开锅了

为“活下去”而发愁的沈金花,是同心实验学校的校长。同心实验学校,是一所打工子弟学校,位于北京市皮村。皮村,俗称朝阳区“东大门”,其实就是朝阳区往外最东边的地方。

近些年,沈校长一直有个心愿:希望学校的学生不再流失。当然了,有时候,她也会把这个心愿调整为:学生流失的人数少一些、流失的速度慢一点。

但一些打工家庭,因为没有北京户籍,孩子无法在北京参加中高考。又加之2014年,全国中小学电子学籍系统开通后,一些地方禁止“空挂学籍”(也就是学生学籍在老家,但自己在外地上学),越来越多的北京流动儿童不得不选择回家求学,从而成为留守儿童。

于是,近几年,学校生源一直在加速流失;疫情后,学校生源更是断崖式流失。

说到学校的生源数量,沈校长记忆犹新。2012年前后,是学校生源最多的时候,那个时候有900多人。2015年前后,学校还有600多人。直到2020年之前,学校还有200多人。

疫情暴发之后,大年初三,也就是学校开始整修教室的那一天,沈校长安排老师询问、统计了学生的返校情况。

幼儿园40人拟返校,小学140人拟返校。看罢统计数据,沈校长眉头紧锁。

一开始的时候,大家心怀希望:疫情过去后,学生还会回来的。但疫情迟迟没有成为“过去时”。

受疫情影响,一些家长无法返京,干脆放弃了回北京打工的打算;北京的学校没有复课,但外地一些学校已经复课了,一些家长干脆让孩子在老家上学……

总之,疫情持续的时间越长,学校复课的时间越晚,学生流失的人数就越多。但线下复课,无论如何是行不通的。怎么办?只能线上复课。



校舍装修一新,学生仍不见踪影

当时,考虑到学生家长有一半以上没有复工,家庭没有收入,还要支付租房、生活等费用,学校决定只收取200元/月的线上课费用。

经沟通,大年初三统计出来的那180个学生,只有120多个愿意上网课。这其中,还有20多个是教师子女,而他们是不收费的。

100来人交费上网课,每人交200元,每月收入2万元。而教职工工资每个月就要5万多元,学校租金每年就要15万元,这还不算水电费、伙食费以及其他运营经费。

这么点收入,无论怎么精打细算,都是入不敷出。没有办法,学校租金只能暂时拖欠一下。加上自己,学校十多个教职工的工资,也不能全额发放了,只能发一部分生活补贴。

但即便只发生活补贴,学校目前的资金也只够支撑到4月份。4月份之后,学校就真的要揭不开锅了。

  

教书的?卖货的?

揭不开锅了,自然就只能去开源。

让老师们没有想到的是,为了筹款,他们这些教书的老师,竟然做起了卖货的“生意”。

2020年4月,一家名叫恒昌公益的基金会,了解到学校的困难后,捐出100盒土特产,也就是酉鸡酉鸭汤罐头,供学校进行义卖。后来,进一步了解到学校的经营困难后,恒昌公益又追加捐赠了第二批300盒酉鸡酉鸭汤罐头。

这些礼盒,原价268元一盒,沈校长和老师们在朋友圈以100元/盒的价格进行义卖筹款。

翻看沈校长的朋友圈会发现,从4月26日开始一直到5月底,她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在朋友圈发布义卖信息。

为了尽快卖掉这批捐赠物品,老师们除了在朋友圈义卖,还两人一组在皮村摆摊售卖。

谈及摆摊经过,一位老师说道:“摆摊之前,挺担心被学生认出来的。摆摊之后,最担心的是这些物品卖不出去。”



夜幕下,准备出摊的老师

这些罐头的保质期都是6月份,尽管他们很努力,最终也只卖出了90多盒。

卖礼盒,虽然只赚了9000多块钱,但给同心实验学校的老师们指出了一条自救的道路。于是,继卖罐头之后,他们又在朋友圈卖起了有机蔬菜。

有机蔬菜是分享收获农场捐赠的。10斤一盒,可以挑选6个品种以上的有机蔬菜,原价169元,老师们在朋友圈的义卖价是139元。

他们虽然调低了价格,但售卖效果像之前卖罐头一样,并不是特别理想,有时一连好几天也卖不出几单。

为了扩大销路,老师们边卖边学,在5月份就开起了一家公益微店。

公益微店开起来后,老师们更加忙碌了。因为他们不仅要为学校进行义卖筹款,还要帮一些女工进行义卖解困。

湖北天门的彩霞大姐,因为儿子和女儿的读书问题,在2018年夏天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陪读,留下先生一人在北京做木工挣钱。生活不易,她自己会制作一些手工包补贴家用。

还有山东的一位阿姨,因为小孙子的学籍问题,自己和老伴回老家照顾孩子读书,儿子儿媳则留在北京打工。她平日里也会做一些手工蒲团。

办学15年来,同心实验学校认识了很多这样的女工。为了更好地帮助她们,学校组织成立了同心女工合作社。有了微店后,虽然老师们运营起来还不是很熟练,虽然学校仍面临“资金断链”的大困局,但她们仍在第一时间,想着通过线上卖货的方式,尽力帮这些女工一把。

5月10日,沈校长第13次在朋友圈义卖筹款。只不过,那一天,她重点是为这些女工卖东西。

那一天,沈校长写过这么一段文字:因为孩子读书、家人工作等原因,离别在流动群体中上演频率很高,但相处过的人,总能在对方心底留下温润的记忆。



眼中有泪,心中有光

“温润的记忆”,写在这所学校的基因里。

2002年,在中华女子学院读大二的沈金花,接任了学校社团农村妇女发展研究会会长一职。她也因此认识了为打工群体提供服务的公益人孙恒,并以志愿者身份加入孙恒创办的公益组织“工友之家”。

在“工友之家”,沈金花跟打工群体相处日久,越来越多地看见和认识到他们的不容易。眼中的泪,最终化作心中的光,她想为他们做点事情,哪怕是很小的事情。

2004年9月,孙恒发起的打工青年艺术团出版了一张专辑《天下打工是一家》,发行约10万张,艺术团得到了7.5万元的版税。2005年,他们用这笔钱创办了同心实验学校。沈金花参与了学校的创办过程,后来,因为学校发展需要,她于2006年被推任为校长。

这所学校,无论是最初的创办,还是日后的发展,一直都不缺公益人和志愿者的身影。

比如,国家图书馆的一名工作人员、北京科技大学的一名退休教授,一直在这里免费给孩子们上课。“很多志愿者,在这里,一做就是三到五年。”这些人、这些数字,沈校长记得非常清楚。

在采访期间,我刚好遇到一位在学校当志愿者的老师。她现在还在北京师范大学读教育学硕士研究生,但她本科其实是学经济学的。本科毕业后,她在一家银行工作,收入各方面都很不错,但她觉得那不是她追求的人生,总觉得少了什么。

后来,她通过微博接触到沈校长,很快就决定来这里做志愿者,也坚定了自己做公益、做教育的人生选择。她2015年就到这里做志愿者了,5年以来,每个月只拿1000块钱。当我问及,考虑到经济收入、亲朋支持等因素,她是不是损失了很多东西时,她很快回答说:“我得到的也很多。”

这些公益人、志愿者,他们的心中,有一束共同的光,那便是教育。父母眼中的泪,只有通过教育,才不会传递到下一代人的身上。

世界银行的一项研究显示,以世界银行的贫困线为标准,如果家庭中的劳动力接受教育的年限少于6年,则贫困发生率大于16%;如果接受教育的年限为6-9年,则贫困发生率会下降到7%;如果接受教育的年限为9-12年,则贫困发生率会下降到2.5%;如果接受教育的年限超过12年,则几乎不存在贫困状况。

教育扶贫,于他们而言,不仅仅是统计数据,更是亲身实践。因为接触到的贫困群体较多,一直以来,他们是“噙着眼泪”在做教育的。

学校一位小朋友的家长,一个人带着孩子北漂,好不容易找了家餐馆当服务员,一个月能有3000元左右的收入。疫情期间,餐馆关门,不能工作也就没有了收入。原来1000元一个月的房子,她也租不起了,只好带着孩子搬到450元一个月的房子里。疫情期间,她常做的事,就是在一些软件平台上刷视频和签到。学校老师问她原因,她回答说:“这样一天能刷出2个馒头的钱。”

我表示想见见这位家长,但这位家长现在已经离开北京了。“我还有她的微信,但已经联系不到她这个人了。”采访那几天,北京的天空很蓝,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沈校长望着窗外说,“学校的很多家长都是这样的,突然之间就离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帮过的忙,伤过的心

打工群体,总是聚散无常。

所以,“帮忙要趁早”成为沈校长的行事哲学。

沈校长总是很忙,忙着教学,忙着自救,忙着帮忙。今年,需要她帮忙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2月的时候,她了解到一个家庭,大人快要交不起房租了,小孩快要喝不起奶粉了。这位周姓妈妈,年纪不大,1995年生人,家中老大是个姑娘,在学校读一年级,老二是个男孩,刚出生不久。她身陷一场离婚官司,因此不能离开北京;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又无法参加工作。她的父母亲都远在山西,收入低微,还要供养家中年幼的弟弟妹妹上学,难以给她提供有力的帮助。



来学校领取生活救助物资的周姓妈妈

2月23日,沈校长了解清楚情况后,决定在朋友圈帮她筹集几个月的生活款。截止到当天24时,沈校长一共收到9笔捐款,共13960元。这笔钱,是这个小家庭未来6个月的生活费。

学校里的单亲妈妈挺多的,她们遇到的困难各自不同。



上网课的老师以及照常更新的黑板报

学校决定上网课以后,一位单亲妈妈因为一部智能手机发愁不已。这位单亲妈妈自己是有智能手机的,但她上班有需要,家里没有多余的手机供孩子上网课使用。沈校长于是帮她寻找爱心人士捐赠手机,好在这个社会温暖常在,捐赠人不但给孩子买了一款新手机,还很细心地配了张流量卡。

还有一位单亲妈妈遭遇失业难题。她是做家政服务业的,光在北京像素这一个小区,就有5年的工作经验。最近失业在家,没有了收入,房租、生活等各项开销让她寝食难安。6月10日,沈校长在朋友圈帮她找工作。

这些单亲妈妈和沈校长的联系都较为紧密。有一次,那位1995年出生的周姓妈妈,在学校接受我的采访,访谈中聊及尿片问题,当沈校长得知孩子的尿片使用量较大时,她立刻起身,把自己儿子的尿片,拿了一大包塞给周姓妈妈。

平常日子里,沈校长习惯于“随手帮个忙”,但有时候,帮忙也容易吃亏,甚至让人伤心。

学生交学费的时候,孩子的爸爸找学校沟通,说没钱能不能少交一点,欠下的以后慢慢补齐,沈校长同意帮个忙。孩子的爸爸刚走出校门,就把兜里的东西掏给了等在校门外的孩子妈妈。碰巧就有老师经过,看到兜里掏出来的是早已准备好的钞票。

学费吃点亏算是轻的,有些家长的行为,让一些老师很受伤。

两个孩子在学校发生了一点摩擦,其中一个孩子的家长晚上找到学校,推开教师办公室的门,对着面前的一位女老师,抬起就是一脚。“他都不问,这位老师是不是孩子的带班老师。”沈校长说完这句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化感动为坚守

在和各色家长打交道的过程中,有些老师走了,有些老师留了下来。走了的,可能有很多原因;但留下的,往往是因为感动。在每一位老师的记忆深处,都珍藏着几个难以忘怀的故事。

有一户家长,爸爸在北京给一家企业养牛,妈妈因为身体原因干不了重活,只能打一点零工,家里3个孩子,老大常年卧病在床,两个小的在学校读书。因为家庭实在困难,学校给他们减免了一定的费用。这户人家不善言辞,有一次,妈妈帮人干活,人家送给她一点小礼品,她当天就送到学校来了。本来,老师是绝对不能接受家长礼物的。但这个家长的礼物,老师决定接受,因为这是一个贫困家庭的感恩和自尊。

学校有一个单亲爸爸,女儿在学校寄宿,他自己是跑车的,常年在外,工作很忙。在老师的记忆中,他虽然很忙,但一有机会一定会第一时间来学校看女儿。“他经常提着包裹就来学校了,而且一般是在晚上8点以后。”

恒昌公益在学校设立了一个梦想基金,学生们填写一个愿望,自己存一部分钱,基金为了达成孩子的心愿,补齐剩下的钱。有一个小女孩的妈妈,是卖煎饼的,后来,车子坏了,卖不了煎饼。小女孩写的梦想是:我希望自己能存2000元钱,帮妈妈买一个卖煎饼的三轮车。

在一次家访中,了解到一户家长准备把女儿送回老家读书,但小姑娘下定决心要辍学。当着家长的面,她只是说自己不喜欢读书、不想继续读书。背着家长,单独面对老师时,她说:“我只有辍学了,才不用回老家,才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许愿树上孩子的心愿

有一户家庭十分困难,但他们竭尽全力也要让孩子留在北京读书:“我们没有什么本事,但再苦再难,也想把孩子带在身边。”

……

感动老师们的,除了这些孩子、这些家长,还有很多很多的爱心人士。

听闻学校今年的经营困境之后,有爱心人士一次性就捐赠了1.5万元。除了捐钱,更多的机构和个人捐了物品,有捐衣服的,有捐水杯的,甚至还有捐婚纱的。

很多学校的墙壁上,都会挂一些名人名言。同心实验学校墙壁上,挂的东西十分特殊,基本都是捐赠单位的名牌。

这些爱心,学校不会忘记,学校也在提醒孩子们不要忘记。

  

不太乐观的行动派

在沈校长看来,这些记忆不是负担,而是前行的动力。她一直就是个行动派,即使形势不是那么乐观。

时间刚进入6月份,北京的中学、小学甚至幼儿园,都开始陆续复课了。但同心实验学校这样的自办校,什么时候开学,并没有明确的通知。

即便如此,为复课该做的准备,她一直在做。

整修教室之外,她又在义卖所得里,挤出一部分资金,把学校的旱厕改成了水冲式厕所。

学校教职工的小孩,用过厕所后,拉着还没有上过厕所的孩子,兴奋地说:“厕所真干净,好漂亮,快去看看新厕所。”

修完厕所,又增添了新的债务。沈校长还要加倍努力通过义卖来还债。她算得很清楚,卖掉某一款礼盒,扣除快递成本,能赚80元,刚好够买1个冲水陶瓷蹲位。5月22日,她在朋友圈义卖时写道:“还差15个蹲位,有需要的亲们,欢迎继续下单支持哦。”

在6月底的端午节到来之前,沈校长便在微店和朋友圈卖起了粽子礼盒。这批礼盒只有48盒,大概能为还没有复课的学校筹得7000元发展资金。

有机构捐赠了户外烧烤礼包、跑步机,沈校长也在尽力叫卖。至于捐赠而来的那几套婚纱,她想让年轻女老师当回模特给穿起来,拍成照片发到微店里,希望这样能卖个好价钱。



太阳底下等待试穿、销售的婚纱

修厕所、卖货之外,沈校长还组织所有教职工进行核酸检测,组织家人、老师对学校进行大清扫,还召开了“试开学各项工作部署会”……

虽然做了很多工作,但学校复课还是没有多大进展。学校复课的时间每晚一天,流失的学生就有可能多一个。她不得不担心,这一次是不是遇到了不可克服的困难。

办学15年来,大大小小的困难,她经历得太多太多了。她还记得,有一段时间,学校连买煤的钱都没有了。大冬天的,老师们裹着羽绒服备课,孩子们戴着厚厚的手套听讲。后来,在社会各方的关怀下,学校获得了几万元的捐款,那次困难最终被克服了。

这一次呢?沈校长觉得“形势不太乐观”。

6月中旬,北京又出现疫情病例,防控形势随即变得紧张起来。原本还希望孩子们能够在6月份返校复课,现在是绝无可能了。6月18日,沈校长分享了一首歌,里面这样写道:世事不可强求,顺其自然吧,我们不能预见未来。

不远的未来,2025年,同心实验学校和皮村签订的租房合同就要到期了。到时候,皮村还会不会跟学校续签合同?这个问题,沈校长也觉得“形势不太乐观”。




暮色四合,飞机飞过皮村

黄昏时分,皮村的上空,一架架飞机往来不停;学校外的街道上,忙碌的打工族行色匆匆。在这座大城市的一所小学校里,沈校长站在操场上,晚霞落在她的脸上,柔和宁静,但她的内心翻腾如海:“到底还能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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