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我看到的第一部香港电视剧

ximalaya @ 2020年09月20日  一种声音

————香港记忆之一: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作者:叶开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也许是1981年秋天,我老家坡脊镇北边的缸瓦厂,从什么地方购进了一台18寸黑白电视机。这个惊人的消息迅速传播,在周边方圆十几里地产生了轰动。

电视长什么样?三头六臂?血盆大口?是神是仙?是人是妖?那时我们见识短,想象力贫乏,很难形成具体图像。因此对电视机并不了解。唯一的外部世界图像来源是电影,那也是土得掉渣的《地道战》《小兵张嘎》之类,根本没有电视机这种摆设。

某年某月的某一晚,父亲给我们讲述东方红一号卫星上天,把卫星比喻成一只小铁锅。我立即联想:就像我们家黑黢黢的灶台上第三个炉灶口上的黑黢黢的那口铁锅。卫星嘛,小小的,我以为不应该像最大的那口锅。

不过,知道人造卫星,表明我父亲通古博今,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已非村中凡夫俗子了。父亲,是我的最早启蒙语文老师。他给我门讲各种各样神奇古怪的故事,我已经写了很多。

我还有另一个最早的语文启蒙老师,那就是《霍元甲》。

因为父亲的惟妙惟肖,因为父亲的娓娓道来,我十分努力地想像这只铁锅飞上了天,而且演奏了东方红。怎么想,都不得其真相,未能睹其实貌。

有一天我爬上了番石榴树梢,极目远眺,只见万里长空,浩浩荡荡,广无际涯。大小三千世界,何处是东方红一号铁锅?肉眼有限,人太渺小,在天空的深井下,什么也没有看见。好在有几只鸟飞过,几片云飘过,那个无垠太空,还不至于太空白。

“你地知唔知?”大姐第一个获得这个消息,神秘地透露给我们。

消息在我们镇上的十几户人家范围内也全都传开了。在那个时代,我们镇人人平等,空气水分平等,小道消息也平等。不过,也有极少数人比其他人更加平等。

比如我大姐。她在河唇公社的供销社工作,卖酱油及油盐酱醋,因此消息更加灵通。我和弟弟都很崇拜大姐,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以为缸瓦厂的电视,是大姐帮忙买的。那么贵重而神秘的东西,如果没有大姐参与就成功地买到了,那么起码缺少了亲切感和神奇光环。

这台电视到底是怎么买到的呢?我最后也没有搞清楚,就像我后来也没有搞清楚为何一年之后,大姐就给家里弄来了一台14黑白电视。

从18寸到14寸,这是一个巨大的鸿沟,不过,我们家也算是最早实现“电视自由”的人家了,简直蓬荜生辉,脸上有光。那是后话,待我另文细说。

缸瓦厂正式名称记不清了,大概叫做红星缸瓦厂。哪位朋友知道请告诉我。

顾名思义,红星缸瓦厂就是生产大缸和砖瓦的。没什么技术含量,但也算是一个正式的单位,说不定还有编制,例如是河唇公社直属的呢?或者是红湖农场直属?我最终也没有弄清楚。现在信息通畅,我如果找老同学打听,是可能弄清楚的。但我就不那么喜欢弄清楚,我喜欢故作朦胧。我要给自己的少年记忆,保留一点朦胧美。月朦胧,鸟朦胧。

就是这么一个缸瓦厂,修建了一条巨龙般的柴窑,以大概二十多度的倾角,趴在一个巨大的斜坡上。身体蔓延二十多米,是真正的庞然大物。一年大概会点火烧窑四五次,那是了不得的大事。高耸入云的巨大烟囱,会喷吐出豪情万丈的烟雾来,渲染着我们少年时代的胡思乱梦想。你要说这条巨龙突然会站立起来,行走在我们的少年梦想世界里,那也是很有可能的。

我少年时代最希望长大能做的事情,有三:

1、长大后当卡车司机;

2、长大后杀猪;

3、长大后去缸瓦厂当工人。

为何?你们可以猜猜,为何我的理想如此现实,而不是去做空头科学家、空头文学家什么的?为那个啥何?

我喜欢玩泥巴,尤其喜欢玩缸瓦厂已经搅拌均匀,搁置在一个大棚下“醒泥”的柔韧泥巴。趁人不注意,我常常会盗取几捧,企图用这些泥巴做出幻想中美妙的雕像。最后我什么也没有做成。除了缺乏天分,缺乏自由空间,还因条件所限,没有地方学习,没有人指导,如此懵懵懂懂,遂至于一事无成。

后来我读到了黄永玉先生的长篇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看到主人公张序子十二岁离开湘西家乡,来到厦门集美学校就读,目睹了集美学校的万千美好。第二年,因日寇入侵,全校搬入泉州西部山区的安溪文庙。再过一年,他就失学了,一个瘦小少年独自到处游荡。但这一点都没有耽误他不断学习,不断增进,提升自己的画画水平和写作水平。到后来,成为木刻大家、成为画画大家,八十五岁开始写作,也是蔚为大家。

我少年时已是八十年代了,距离黄永玉先生少年时代过去四十多年了,怎么社会发展不仅不进步反而退步了?是因为我没有机会像黄永玉先生那样自由地行走在土地上吗?是我智慧不够?还是机缘不够?总之,我的艺术家梦想,少年时代是有的,手工艺实践也有的。但是最终都破灭了。

在放牛到了偏僻山坳时,我还常常高声喊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梦想自己当一个男高音女低唱家,而十分嘹亮。然而,骑在牛背上,被南方太阳晒得昏昏沉沉,白日梦也被蒸发了。

缸瓦厂虽然简陋,五脏俱全。除了泥棚,还有成形车间,釉彩车间。有个车间竟然还摆着一台机器,轰隆隆地响,只有十分美貌的女工才能在里面操作。

当时方圆几十里地,除了坡脊火车站有电之外,第二个有电的地方就是红星缸瓦厂了。那时候,有电是一种高级标志。有电就有电灯,晚上就能照明。没有电的我们普通小民,最亮的灯光是生产大队的一盏汽灯——那时候简直觉得是全宇宙最亮的灯。一般家里就是煤油灯:豆大的一点火苗,在玻璃灯罩里闪烁游弋,感觉很缺乏自信。

当时大多数人也不爱凿壁偷光,更没有发奋攻读的雄心。同时,也无书可读。

凿壁偷光,起码可以读读圣贤书。我们读什么呢?猫著席语录?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在如此寂寞、匮乏的时代,红星缸瓦厂竟然买了一台18寸黑白电视机,这消息简直要炸开在我们的黑夜中了。

在随后的一年多时间里,这台电视机确实把我们漫漫长夜、漆黑深坑,都彻底炸裂了。有了这台电视机,我们的从来没有意义的黑夜,才真正有了意义。现在的孩子,恐怕很难理解为何古人是“日落而息”了。因为,日落就是黑夜,就是黑暗,就是无尽的泥潭,就是无尽的无聊。不睡觉如何度过?

而有了电视机,以及从无比遥远的宇宙之外传来的电视节目,黑夜就有了意义。

这台18寸电视机,消息在几天中发酵,以神龙般的形象进入我梦中。

星期六晚上,我们小学生四五个,在大姐带领下,吃完饭就浩浩荡荡长征到缸瓦厂。那时觉得很远,要走好久。现在看来,大概是一公里多的距离,走二十分钟左右。在乡村黄泥小路走路,天黑还漆黑一片,路中间常常有水洼、淤泥,及手扶拖拉机碾压出的车辙,跟走在平整柏油大路上完全不一样。

才到红星缸瓦厂大门,就听到喧闹一片。那时人们多么平和,多么友好,没有门卫驱赶,也没有大门紧闭,而是大门敞开,随便我们普通人进进出出。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大门,也没有门卫。

我们熟门熟路地循声摸到后面,厂部办公室面前的操场上,熙熙攘攘,如同趁圩赶集,早已闹成一片。

我也终于第一次看到了电视机的真面目。

原来并非神龙,而是一个玻璃屏幕凸出来的方框盒子,如同巨大金鱼眼睛,而后面脑顶上,竖着一根天线。电视机这时已经通电,但是电压不稳,屏幕上,正在神乎其神地滋滋滋滋作响,一整个屏幕爆米花般冒出大片雪花来。那雪花也让我感到如此兴奋。一个能发出雪花和滋滋滋声的盒子,我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如果有可能,我愿意抱着这一整屏幕雪花和滋滋滋声睡觉。

红星缸瓦厂的干部们,一个在屏幕前调旋钮,伴随以偶尔拍打电视机身;一个在电视机后挪动天线;还有一个在瓦顶上,如同敏捷的夜猫。大家忙碌开了。

下面的人不断地喊:左左!好好!右右!得得!瓦顶的人不断地摆弄鱼骨天线,如同扑向鱼骨的龙猫。但是,那一团雪花非常顽强,滋滋滋声响彻操场。

我们来晚了,前排早就挤满了人。我们只能在边缘徘徊,斜着看电视机屏幕,连雪花看着都是斜的,变形的。

后来才明白,必须依靠房屋瓦顶上的一根鱼骨天线,才能收到遥远世界的香港电视节目。后来,鱼骨天线遍地开花,家家屋顶上都竖起了一根,大大小小,或精致或粗糙。我家动手能力最强的弟弟,曾把数十个健力宝易拉罐空罐子绑在一个骨架上,做成了超级鱼骨天线,是信号之王,据说能收到来自大洋彼岸的鬼佬视频。

总之,鱼骨天线是新生事物,在黑暗中显得非常神秘,令人肃然起敬。很像后来我才知道的美国SETI“地外文明搜索计划”的射电望远镜矩阵之一。

电视机前,围拢着来自方圆十几里地的大人和小孩。我们家不算远,远的要走两个多钟头。

就在大家的耐心都快要耗尽,操场上人们兴奋无比,吵成一片时,突然,电视屏幕上雪花散尽,出现了一个人影,主旋律响起:“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欢呼声雷动,鼓掌,跺脚!尖叫!

我第一次看到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听到了主题曲《万里长城永不倒》。但其实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倒是一片激动很确实,很坚硬。

那种激动是难以名状的,如同岩浆翻滚。就如同黑屋里打开了一扇窗。就像在贫乏干涸坼裂的心灵中注入了一股清泉,其滋润,至今甘甜。

也是后来才知道,《霍元甲》正式在大陆广东卫视播出的时间是1983年,一旦播出,就风靡全国。雷州半岛的土著我们,却因地缘关系,在TVB电视台年1981年9月开播第一集时,就通过鱼骨天线同步收看到了(那是违背XXX的)。

我相信,整个广东省,尤其是珠江三角洲,早就是鱼骨天线满天下了。那时,来自香港的信息,来自香港的粤语,真是如天籁之音。米雪姐姐那个美貌啊,真是天仙下凡啊。尤其是她说的原装粤语,无比优雅如天籁之音,我们粤西小镇的散装白话,相比之下真是土得掉渣,简直自惭形秽啊。

虽然全都是雪花,声音也嘈杂,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清楚。但是红星缸瓦厂的高音喇叭非常响亮,响彻我们矇昧的黑夜。

那首主题歌我们立即就会唱了。

回家的路上,大家唱了一路,兴奋了一路,还喝喝哈哈比划着拳脚,有人干脆摔进了泥水潭里。随后,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接着,就急不可耐、充满渴望、夜不成寐地等待下一个星期的播出时间。

我们计划(后来才知道其他人也是早早地就计划)下周六早早去占座位,一定要就近看第二集,看清楚米雪姐姐长什么样。看清楚霍元甲如何挥拳,如何踢腿。

这一周的等待时间,都是在讨论电视剧内容(为此争吵、扭作一团、一片兴高采烈的混乱与混淆)中度过的。小孩子之间的日常生活,也是“操练”武艺为主。

我和哥哥、弟弟已经练起了手劈火砖和南拳了,而镇上摆杂货铺的张红家,据说拥有了一个竹柄驳壳枪!我们的冷兵器显然是落后了,但一点都不妨碍我们击败敌人的决心。

那个等待,是多么的美好!我们把学校上学的事情,全都忘记了。

受惠于香港文化太多,我内心里深深感激。这些电视连续剧,从《霍元甲》到《上海滩》到《射雕英雄传》到《寻秦记》,都是不同人生时期记忆深刻的流行文化熏陶。后来到了初中,又读到了金庸的武侠小说,为此迷醉,彻夜通读,以至于昏头涨脑,不仅没有耽误语文成绩,反而一路领先。也是无心插柳。

从那之后,我就对流行在大陆的“香港是文化沙漠”的谬论,一直不认同,总是坚定地批驳。

后来,大陆也跟风还拍过几个《霍元甲》,但是说普通话,一开始就让我感到不对味。我要听的是粤语,是米雪、周润发、黄日华、翁美玲、古天乐。对于我来说,普通话如鸡肋,对我没有任何触动了。没有粤语,香港连续剧就是去了自由的灵魂。

在我,说着粤语的《霍元甲》,尤其是我们这小少年心目中女神米雪姐姐的优雅语言,才是我最早、最好的母语启蒙老师。

我的小学教材是什么内容,已经完全记不得了。而《霍元甲》的旋律,宛若耳边。

为此,我要写一系列文章来回忆离我已经很远了的香港电视连续剧、香港电影、香港歌曲。缅怀我失去的少年时代和青春期。

2020年9月9日

 

来源:叶开的魔法语文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