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博彩负债自杀:一位“骨干教师”的权力与悲剧

laoli @ 2021年04月12日  人物

优质小学"骨干教师"的身份,帮助杨雯获得了家长和邻居们的信任,也帮助她获得了上百万借款,喂养自己在网络博彩平台上的幻梦。
记者|吴淑斌

实习记者|李玥

编辑|陈晓


"遭殃"

 

杨雯老师自杀了,死在小区二楼的家里。住在一楼的李东是最早知道消息的人之一。那天是大年初五,年还没过完,下午5点多钟,李东和四五位朋友在家里喝酒,看着救护车、警车、殡仪馆的车呼啸着先后停在了家门口。很快,杨雯被抬下楼,再送上殡仪馆的车。

 

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李东对邻居的死亡倒不感到特别意外。他和杨雯的老公管志明是酒友,常在一起喝酒。一个月前,他和管志明一起喝酒时,对方突然被电话叫回了家,说是妻子在家里烧炭自杀了,"给她老爷们打了电话,没死成,但是把他们家卫生间的顶棚都给烧焦了。"

 

那是李东最后一次和管志明喝酒。他只知道对方家里遇到了钱的麻烦,而且数目还不小,但没想到人真的就这么没了,据说这次是服毒。看着殡仪馆的车呼啸而去,李东心里不是滋味,楼上的房子成了凶宅,自己多少也跟着"遭殃"。

 

图片插图|老牛图片插图|老牛

 

同样感到"遭殃"的还有张正宽。他的儿子是杨雯的学生,原本和许多家长一样,张正宽满足于儿子能上一所好小学,有一名优秀教师当班主任。但杨雯的死亡不但让他失去了一个预想中的"好班主任",还让他失去了一笔钱。去年12月,杨雯曾找他借了3万元"买房",至今没有收回钱。借钱时,张正宽有点忐忑。他每个月的工资只有2000多元,3万元相当于他近一年的工资,但为了孩子,他还是咬牙把钱借给了杨雯。

 

"遭殃"的家长不止他一个。正月初六早上9点多,辽宁抚顺某小学三年级一个班的家长群里突然蹦出一条消息,打破了微信群一个假期的沉寂:"家长们,有谁借给杨老师钱,现在马上来学校北门集合。"群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有家长追问:"什么情况?"有人回复:"马上就到。"

 

张正宽的心也一沉,赶到学校北门的传达室外时,已经有十几位家长站在那里。这是家长们第一次聚在一起,谈论自己和杨老师之间的金钱秘密,也是他们第一次知道,除了自己外,杨老师还向这么多家长借了钱,并叮嘱每个人"不要外传"。


班上41名学生,有29人的家长曾借给杨老师钱,她自杀前还欠家长们总计107万元。借款金额不等,大部分金额为2万、3万、5万元,最多的一位家长共借出83万元,现在还有43万元未归还——他把自己和父母两代人攒下的买房钱,全都转给了杨雯,一家四口至今挤在一套上世纪80年代的老房子里,只有50多平方米。

 

如果按民间借贷纠纷处理,家长们拿回钱的可能性很小。杨雯名下已经没有任何财产,只有不断涌现的新债务:欠在读的学生家长107万元,欠已毕业的学生家长52万元,欠老屋邻居86万元,还有未知数额的网贷、两套抵押了的房屋…… 


"明星老师"

 

杨雯今年47岁,是辽宁省抚顺市某小学的一位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一位区教育局工作人员告诉本刊记者,杨雯从教20余年,是该校的骨干教师,她上的课还在学校被评为"示范课程"。即使是被骗走了积蓄的家长们,也对本刊记者承认,在教学带班时,杨雯是认真负责的。以前,她会每天在群里发布作业提醒,家长们喜欢在考完试后发微信询问成绩,杨雯不只是报上一串数字,还会加上两三行点评。 


读书时,杨雯就是教育体系里的佼佼者。上世纪90年代,很多当地女孩的出路是进工厂做手工活儿,杨雯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师范学校,成了大学生。"那所学校,那年在全抚顺只招了一个人。"杨雯的母亲对本刊记者回忆。

 

她已经80岁了,心脏不好。女儿自杀后,上门要债的人络绎不绝,老太太不得不搬去和孙子同住,但她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也只是暂时栖身之所。杨雯生前已经以低于市场价十几万的价格将房子卖了抵债,等过户手续一旦完成,她和孙子就得搬出来。祖孙俩都不太愿意回忆杨雯,因为伤心,也因为愤怒。"她欺骗我们,到处骗。"说这话时,老太太始终绷着脸,盯着地面,但还是给女儿说好话:"她去年还读了在职本科,一直顺风顺水。"

 

图片《女教师》剧照图片《女教师》剧照

 

街坊们印象中的杨雯,同样是优秀的。佟阿姨是老邻居,今年70岁,在2000年初的下岗潮中退下来,如今每个月的退休金不到2000元,仍住在杨雯小时候和父母共同生活的老小区里。小楼墙壁斑驳,楼道布满小广告,楼梯扶手也磨得发亮。

 

在她眼中,杨雯事业有成,上过大学,是知名学校的老师,开了一个课外补习班,有一个上"985"大学的儿子,也会照顾老人,常常开车带着母亲和其他邻居外出踏青、泡温泉。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所以,当杨雯向佟阿姨哭诉,儿子要去澳洲留学,但自己交不起保证金需要借钱时,佟阿姨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她见过杨雯的儿子,"大高个儿,可好的孩子,不敢耽误了孩子一生,能凑就凑点"。她最终掏出自己攒了半辈子,准备养老和给儿子娶媳妇的18万元。


所有借钱给杨雯的人,都没有核实过杨雯口中的借钱理由。在当地人眼里,"买房""出国留学"都是正当的花钱理由,符合当地人对好生活的标准,也符合杨雯的过往形象。但杨雯的人生并不如表面那么光鲜顺利。 

 

她有两次婚姻,第一任丈夫是她的大学同学,从恋爱到结合,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婚后,两人长期分居两地,在六七年前离了婚,杨雯一个人独自照顾孩子。直到2019年,经人介绍,杨雯和如今的丈夫管志明结合,一起搬进了新房子。

 

但对这两段婚姻的情况,连她的妈妈都不清楚,女儿为何离婚、何时再婚。儿子也是在母亲与管志明住到一起后,才知道再婚的事情。新的婚姻生活里,杨雯是绝对的强者。邻居李东对夫妻俩的评价是,"不是同一种性格的人,差得太多,观念就不一样"。

 

管志明在当地一家冶金厂当工人,文化程度不高,不讲究打扮,"没有那些表面上的事儿,给他整个工作服,也能天天穿"。但管志明细心地照顾着杨雯的生活,他曾经不止一次向李东提起,自己"挺幸运",能找到杨雯这样一位有文化、有稳定工作的老师。

 

"东北喜欢说男人有老爷们儿气概,他没有这个。"李东对本刊记者回忆,"他最常说的是:'我就对我媳妇好,我媳妇到家了就有热饭吃,累了我就给她按摩。'"

 

杨雯不一样。在李东眼里,她"爱体面、会来事儿",把管志明抽的几块钱一包的烟换成了20块钱一包的玉溪,又给管志明买了有品牌的衣服,平日里不让他穿着工装出门。即使只是去楼下邻居家吃饭喝酒,杨雯也总是穿得整整齐齐,还叮嘱管志明提点可带的菜,别两手空空地去别人家喝酒。

 

李东觉得杨雯"爱装大","但很有规划、有思想,是个女强人"。她总爱在饭桌上说起自己做的医疗器械生意如何赚钱,在学校里如何把班级管理得井井有条,也把当班主任的威风带到了家里。"40多人的班级,80多个家长,都听她的。她习惯了那种比别人高一等的感觉,一点不给她老爷们儿留面子。"一次,在李东家的酒局上,杨雯直接严厉地训斥管志明:"我说你听就行了。对了你得听,错了你也得听。"


秘密

 

杨雯为什么借钱?这是她生前始终紧紧守住的秘密。到后期,她找家长借钱时不得不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地哭诉,在母亲家作揖磕头,求她帮自己找老邻居们借钱,甚至还向只见过几次面的人开口借钱,但一直没告诉任何人,自己真正要做什么。

 

直到离世前一周,她在一份"证明材料"里解释了自己自杀的原因,也交代了这些借款的去处:"自2020年4月末,由一个卖大连红枣的群拉我进入一个大型彩票网站……我每次进入网站,就是想把赔的钱赚回来,然后还钱,没想到我越欠越多。""我一次次在家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借钱买彩票,以各种理由借款,买房、孩子上学等,这些都是我的谎言。我不仅骗了80多岁的老母亲,欺骗了老公和儿子,还欺骗了很多学生家长,我已无力偿还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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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明材料中,杨雯留下了购买彩票的网址和自己的账号。本刊记者查询发现,该平台的页面名称为"购彩中心",下设各种各样的彩票形式,规则简单,无外乎猜大小、押单双、选号码等,短则一分钟,长则五分钟,就能完成下注、开奖的一个循环。

 

杨雯的账号信息显示,她是平台最高等级的用户,账户积分达到3100多万分。根据平台充值一元得一分的规则,意味着杨雯在平台上充值过3100万元,这其中包含她曾经赢过的钱,以及大额下注后得到的奖励,但更多的是她通过借贷等方式投入的赌本。本刊记者试着注册了账号,随机投注了两次押大小,每次10元,都幸运地赌赢了。两分钟内,账户余额就从20元变成了40元,让人一瞬间觉得能够以小博大,增加赌资就可以再"赚一把"。

 

几乎每个进入这类网站的人,都在一开始体验过这样的幻觉。汪明也曾经沉迷于网络赌博,一直到2018年才彻底戒赌,如今在各个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赌博经历和戒赌经验,他的故事和所有陷入网络赌博的人一样,入口平常,但很快难以自拔。

 

第一次投注时,汪明尝试充值了500块钱,一个星期就赢回了1万多元。"赢了钱,心理就会发生细微的变化。当一个星期能赚到好几个月的钱时,会觉得也许能靠这个发家致富。当赢到一定程度时,赌场会让你输掉一些,或者彻底输光。这时肯定杀红了眼,收不了场了,只想增加赌资赢回来。"汪明对本刊记者回忆,最多时,他一个晚上输掉20万元。当他输光了所有积蓄和通过借贷、抵押得来的钱后,不得不开始向亲戚朋友借钱。

 

图片图|视觉中国图片图|视觉中国

 

汪明说,杨雯所进入的网络购彩网站,在国内是违法的,它们大多把服务器设在国外,不定期更换域名。这类彩票没有官方数据作为参考,平台能够随时根据后台下注情况自行控制结果,赌徒没有任何胜算。但初入购彩平台的杨雯对此毫不知情,很快深陷其中。从2020年4月开始赌博,5个月后她就输光了自己的身家,在9月底用伪造的理财金额图片作为还款能力证明,发出了借款请求,学生家长是她最早一批借款对象。


软肋

 

张正宽第一次收到杨雯的借款信息,是在2020年10月5日。"姐有件急事想请你帮忙,姐又买个顶账房……钱都在理财里,取不出来,现在还差5万,你能帮姐周转一下不?"那是清晨6点多,张正宽迷迷糊糊地扫了一眼,脑子清醒了不少,推了推还在睡梦中的妻子,"老师来借钱"。

 

此前,夫妻俩和老师有过金钱往来。在当地,孩子是每一对父母的软肋,给老师送礼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过年过节前,相熟的家长总会相互询问:"你今年送点啥?"张正宽从儿子上幼儿园起就开始自觉遵守这个规则。"我们家长也想与老师交好,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他有点讪讪地对本刊记者解释。杨雯在小学二年级时接手了张正宽儿子的班级,开学后的第一个教师节,张正宽就去杨雯家楼下,送给她1000块钱的红包。杨雯没有客气,很自然地揣下了红包。

 

有时候,他们甚至感觉收到了老师的暗示。2019年底,张正宽的妻子接到杨雯的电话,告知自己搬家的消息。妻子问张正宽:"这是啥意思?要去随礼?"不容他们思考太久,第二天、第三天,杨老师连续发来微信,汇报孩子的学习情况:字写得不好、课前测试成绩下降、作文写不到100个字……夫妻俩一下慌了,"心都揪起来了"。

 

张正宽高中没毕业就去参军,退伍后在当地的一家事业单位做后勤人员,妻子的教育经历也止步于高中。"自己文化程度不高,别耽误了孩子。要是老师愿意拽孩子一把,把成绩搞上来是很容易的。"张正宽对本刊记者回忆。

 

那天晚上,张正宽又开车到了杨雯的新家楼下,在车里塞给老师一个红包,说了些"祝贺乔迁""老师辛苦了"之类的客套话。杨雯也不推辞,过了两天又给张正宽发来微信,这次全是喜报:孩子的成绩上去了、字写得工整了、课堂表现积极。即使怀疑孩子表现波动的水分很大,但收到老师发来的好消息,夫妻俩依然长舒了一口气。

 

收到清晨借款信息后,张正宽犹豫了一个多小时,决定先借给老师3万元。"孩子在学校待的时间长,凡事还要靠老师。"

 

这次借钱也得到过短暂的"回报"。有一天中午,张正宽问杨雯,儿子能不能出校吃饭?杨雯回复:"别人不行,你可以。要是关系不到,肯定是不行的。"后面还跟了一个笑脸的表情。

 

在张正宽看来,这种细微的小事,是老师重视孩子的表现,让他感到心安。但两个多月后,临近杨雯承诺的还款日,她不仅没提还钱的事,反而以"手头紧"为由,再次向张正宽借款。这一次,张正宽警惕地婉拒了。杨雯没有放弃,转而请求张正宽用工资卡做抵押,帮她从银行贷款。张正宽也没有答应,但担心"撕破脸",赶紧给杨雯推荐了两家朋友的贷款公司,只字未提还钱的事。

 

高综是所有借款人中,借出金额最多的一个。除了买房,杨雯又编造为儿子出国留学交纳保证金的理由,两个多月里先后向他借了83万元。高综见过杨雯办公桌上摆着的"优秀教师"奖杯,那像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老师不会昧了我的钱"。

 

更重要的是,他担心如果拒绝借款惹怒老师,孩子会被"穿小鞋"。"老师不会直接打骂你的孩子,冷暴力才是最可怕的。上课不提问你的孩子怎么办?孩子不听讲,老师假装没看见怎么办?老师漠视,其他学生看到了也会疏远孩子,影响多大啊?孩子还能好好学习吗?"这些细碎的担心,大多源自家长之间口口相传的经验,最终固化为众人脑海中认定的潜规则。

 

我问高综,孩子在学校里被"穿过小鞋"吗?高综觉得这个问题很幼稚:"哪个学校不是这样的?农村小学里的学生还要给老师送点苞米呢。"他总害怕,自己哪次说错了一句话得罪了老师,就像蝴蝶效应,耽误孩子学习,进而毁了他的一生。他多次向我强调:"你没有孩子,不能理解我们的困境。在抚顺,孩子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高综的谨小慎微是当了父母后学会的。他今年40岁,自小成绩一直不好,"兴趣不在学习上"。在他上学那会儿,家里虽然只有他一个孩子,也没有对教育太上心。

 

成年后,靠打零工、当保安,他积攒了一些钱开了家小店,做玉石方面的生意,在城里偏远地段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面积很小,也没有装修。他想把大部分收入省下来,和爸妈的退休工资攒在一起,换一套大一点的住房,但杨雯的自杀带走了他的一大半存款,也带走了他换房的希望。


对年轻人来说,离开家乡是最好的出路。张正宽和高综为儿子设计的路线一样,考上好大学,到大城市去。采访间隙,张正宽问我:"你说现在去南方哪个城市好?杭州、成都咋样?"

 

杨雯自杀后,一股无形的力量把班上这二十几名家长连在了一起。一个多月前,他们甚至连微信好友都不是,只有在接送孩子或是开家长会时,才有机会见面,相互点头示意。如今,大家常常坐在一起,毫无保留地聊自己的家庭经济状况、借钱的过程,商讨接下来如何把钱要回来。网上舆论铺天盖地,不少网友诘问:"谁让你们借钱给老师?还不是想拍马屁?"家长们觉得没法解释,索性不看了。只有在这个特殊的小群体里,他们才能相互理解对方的焦虑。

 

深渊

 

即便有"优秀老师"这层身份做遮掩,杨雯持续借钱的时间并不长,身边能够给她的赌局提供源源不断资金的人也不多。 

 

2021年1月,被骗了52万元的毕业生家长张建没有如期收到还款,察觉出了异样。他向杨雯的同事和朋友打听后得知,杨雯把身边的人借了个遍。1月底,张建告诉杨雯,自己准备报案,杨雯一下子就泄了气,发过去一长串语音,声泪俱下地诉说自己如何辛苦地筹款:"别啊,求求你了!""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我以后还有什么脸在这里生活!"

 

小城没有秘密。债务的坍塌如排山倒海,不给杨雯任何喘息的机会。春节前半个月,李东见过三拨人上楼要债,把杨雯家的门砸得砰砰响,甚至还下楼敲开自己家的门,询问楼上是否有人。管志明也知道了杨雯欠下巨款的事,一次酒后,他哭着问李东:"这日子还咋过啊?我得跟她离婚吧?"

 

很快,杨雯四处借钱的消息就传入了家人的耳朵里。杨雯的儿子告诉本刊记者,也是在今年1月底,妈妈、舅舅、姥姥一起坐在家里的客厅里谈欠款的事,妈妈坚持只借了15万元,并始终不说干什么用了。

 

情急之下,舅舅动手打了她,她才吞吞吐吐地承认,自己欠了张建52万元。姥姥让她去公安局自首,她不肯,此后再也没有和家人联系过。她尝试过几次自杀,但每次都被救了回来。身边人搞不清楚她是下定决心想死,还是作为某种情感威胁的方式。 

 

"她有前科。"杨雯的儿子告诉本刊记者,春节前他曾接到过派出所的电话,说妈妈自杀,但被外卖员发现了,人没事。请求张建不要报警时,张建曾经收到杨雯发来的一张割脉照片,照片里手上的血痕已经结痂了。

 

张建觉得,这是杨雯的又一次谎言。大年初三晚上,佟阿姨也接到杨雯的电话:"姨,钱我还不上了,您也别怨我,他们都让我死。"佟阿姨蒙了,追问她:"你干啥啦?为啥要死啊?"杨雯反过来安慰她:"姨,您放心,我不会死,我会还钱帮您儿子娶媳妇的。"初六那天,杨雯服毒后,又给丈夫打了电话。这一次,人没有救回来。

 

杨雯的母亲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询问家属是否承认自杀、是否需要尸检。老太太赌气回了一句:"我们都认,不用尸检了。"尸体很快被拉到了殡仪馆,再没有人去送别。第二天,尸体火化后,管志明给杨家打来电话,说自己不要骨灰。杨雯的哥哥转给他1000块钱,请他买个骨灰盒,"先给她留着",杨雯的骨灰才保留下来,等待7月份的海葬。

 

在我们短暂的交流里,杨雯的儿子对记者既抗拒又礼貌。这个一米八的大男孩涨红着脸,既不想过多谈论自己的母亲,又忍不住抱怨她对自己的欺骗。他也帮妈妈在外面借过2万块钱,因为妈妈说自己"做生意亏了",请他帮忙。说这件事时,他从不提"妈妈",只用"她"来指代杨雯。

 

直到听姥姥回忆起妈妈时,他才盯着地板不再说话。和外孙一样,杨母对女儿的情感包含着埋怨、愤怒、不解,还有悲伤。当这个给家庭带来痛苦和灾难的女人生前的点滴在话语间慢慢展开时,杨母逐渐绷不住了,悲伤占据了脸庞。她嘴角稍微耷拉,眼里噙满泪水,哽咽着说:"我也很想你们查清楚,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1年15期,点击文末封面图即可一键下单。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