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语文老师?【2】

laoli @ 2021年10月14日  人物

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语文老师?【1】 


 

滋养 

走近郭初阳,你会发现,他与语文的故事像极了一个「圆」——他是好的语文教育的传授者,同时也是受益者。

郭初阳的妈妈就是一名小学语文老师,也是他的启蒙老师,一年级时,妈妈教他拼音与造句,直到现在,他都保留着一本当年的作业本,封面上的名字是妈妈替他写的。

再长大一点,四年级时,他转学去了保俶塔小学。那所小学很漂亮,距离西湖只有两三公里,里头有密密的梧桐树,学校在一个小弄堂里,弄堂的名字很美,叫桃花弄。在这里,他遇到了自己的恩师邬锡宜。

邬锡宜老师清瘦而朴素,她眼神温柔,却有一种力量,走进教室,左右望一望,教室马上就安静下来了。郭初阳是转学生,刚到保俶塔小学,也没什么朋友,他喜欢一个人在教室玩,还给自己发明了一个游戏:把一枚硬币平放在课桌上,捏着另一枚,眯着眼瞄准了,放手让它落下去,看能不能打到桌上那枚,偶尔命中,随着轻轻「叮」的一声,滚到地上去了,再捡起来继续新的一轮。

他能感觉到,总有一个眼神在默默关心着他。邬老师给过郭初阳很多次肯定,有时是因为一个成语,有时是因为别的。郭初阳还记得,有一天,他一个人在玩游戏,听到讲台那边有人说了一句,「这个伢儿心蛮静的」,是邬老师的声音。

现在想来,邬老师的教学颇具前瞻性,1983年左右,她就自创一门信息课,每周末回家,每位同学都要收集一个信息,下周在班上分享。

这些四年级的小娃娃,有的去图书馆,有的看电视,每到信息课,大家都好踊跃,郭初阳记得,自己讲得最好的一次是讲鸭嘴兽,当年有个同学叫陈鸣鸿,他分享了哈雷彗星将于1986年2月9日回归的消息,还登上了当地的报纸。

1983年,中国尚未发出第一封国际电子邮件,尚未获准加入互联网,可邬老师却告诉孩子们,21世纪是信息的世纪。

邬老师重视写作。每次习作批改完,她都会挑一些优秀作文出来念,郭初阳作文写得不错,她印象很深,这个学生,个子小小的,坐在前排,一念他的作文,「他就是这样(缩起来状),很腼腆。」

我和邬老师在一个阵雨天见面,能感觉到,她是那种很爱孩子的老师,她的爱温柔且平均,就比如念作文这件事,其实郭初阳每次写得都不错,她却不会次次都念,有些同学成绩不好,稍微写了一段好的句子,「我就要读,我也在欣赏」。她也不会区别对待学生,家里穷的富的,她都喜欢,当时班里有个同学因为贫困准备辍学,邬老师去家里请了3次,最后这个孩子一直念到了高中。

一次聚会中,郭初阳拍摄的邬锡宜老师一次聚会中,郭初阳拍摄的邬锡宜老师

邬老师陪伴郭初阳度过童年,给了他一个很好的语文底子。等到了大学,他又遇到了黄岳杰老师——现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主任,校园戏剧耕耘者,学生们喊他「老黄」。

郭初阳认识老黄时,是1992年,黄老师还在中文系资料室工作。严格意义上说,他并不是郭初阳的任课老师,却是大学时对郭初阳影响最深的老师。老黄是一个很随性的人,一到暑假,包一背就出去了,到处旅游,郭初阳入学那年,他同太太结婚,没办婚礼,旅行结婚,出去了一趟拍了好多照片,回来做了一个展,他和郭初阳在展览上认识。

这对师生经常聊天,聊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费正清的《剑桥中国史》,李泽厚的《中国思想史论》,他们总有很多话说,「反正围着操场一圈一圈这么绕着走」。

老黄带着郭初阳走进了文学的大门。图书馆、湖边的三联书店,是他们常去的地方。当时杭州有个特价书店叫「南华」,那家书店的老板对郭初阳印象极深,据说,郭初阳去南华淘便宜书的时候,计量单位是捆。「他那个哪里叫买书,他是批发书」。

老黄印象很深的一个画面是,一次,他去书店里买书,排队付账,看到前面一个人买了两摞书,书买得有点杂,但很明确,都是他评价体系里的好书,「这可能是一个在读博士」,他想。等对方结完账,他就听见,「哎,黄老师」,声音轻轻的。那是郭初阳。

老黄是一个纯粹的人。近30年来,他一直致力于做校园剧社,不计工作量,没有报酬。他是杭师大校园剧社的创办者,他给这个组织取名「流霞」,寓意是,「云是平凡的,当它被奇异的光亮照亮时,就会有色彩斑斓的呈现」。他认为,人的一生,如果沐浴到了文学和戏剧中的艺术光亮,生命也就更亮了。

郭初阳在很多个场合都说过,老黄是整个大学四年对他影响最大的老师。他的大学同班同学蔡朝阳也说,中文系本科的四年,他心怀感恩,在这里,他养成了安静读书的习惯。因为有老黄,有这些书籍,他开始自我启蒙,开启孤身一人的精神旅程,「从一个野蛮的乡村男孩,成长为一个保持独立思考的个体」。

黄岳杰老师在流霞剧社    罗芊 摄黄岳杰老师在流霞剧社 罗芊 摄



选错并保卫 

郭初阳很喜欢博尔赫斯的诗歌《棋》,里边有这么一句:他们不知道/是棋手那杰出的手/主宰着他们的命运。

他也是万千棋子中的一枚,成为语文老师并不是他的主动选择。

郭初阳小学时拔尖的是数学,那会儿有珠算课, 每天都得背着算盘上学,一根带子穿起两头,斜挎在肩上颇为威风,仿佛一杆冲锋枪。他的算盘打得飞快,从一加到一百,常常第一个完成。毕业后听说他当了老师,好多小学同学理所当然地以为,那必然是个数学老师。

高中时,他感兴趣的是考古和医学,可惜高考没考好,报师范院校可以加10分,于是填了杭州师范学院,分数出来一看,450分,加上10分,正好就被录取了。

他是有文学梦的那类年轻人。在杭州师范学院念书时,郭初阳身边有个小团体,四个男生一个女生,都是热爱文艺的青年。大学时,郭初阳很喜欢《红楼梦》,很多个晚上,寝室熄灯了,蔡朝阳还扒在窗户上,拉着他「再聊会儿」。他们听摇滚乐,崔健到浙江省体育馆开演唱会,开了三天他们就听了三天,价票太贵,那就等开场之后进去,票就便宜了。他们每周都去湖边的三联书店,那是独属于他们的精神暗号。

直到现在,这种文艺气息都没有消逝。在绍兴,蔡朝阳同我谈起他们的大学生活,讲到有一次出去玩,很随意的,他描述了一个特别诗意的画面:「我们去西溪,那时候还不是国家湿地公园,蛮荒僻的,我印象很深,一条木船在水里面划,两边有乌桕树,我们是冬天去的,一棵非常高的柿子树,柿子都掉光了,上面只剩下一个鲜红的柿子,在树顶上。」

包括那位小团体里唯一的女生金铃,我们一起吃饭,一碗玫瑰冰粉端上来,她尝了尝,感觉玫瑰花直接吃口感不是很好,很干,应该带一点玫瑰香气就行。很自然的,她就讲起了《红楼梦》里贾母想听笛声,「叫一个人爬到后面的山上,在有月亮的晚上,在后山上,远远地吹,顺着风飘过来一点就可以了」。「贾母是生活家。」她说。

大学时代的郭初阳和好友大学时代的郭初阳和好友

这些怀揣着文学梦的年轻人,在20出头的年纪,没有人甘于去做一名「中学语文老师」。郭初阳想离文学更近一些,他想考研去复旦大学中文系,但失败了。蔡朝阳也不甘心,他热爱写作,梦想是成为一个作家——可现实是,这五个热爱文学的青年,一毕业就被分配,通通成了中学语文老师。郭初阳被分配到社区中学,蔡朝阳更是远在绍兴,他在文章中写下:「我蜗居绍兴,就像离开了一个场,独自品尝着理想主义的溃败。」

那是一段失落的时光。郭初阳给我分享了一封他在1999年写给蔡朝阳的信,行文中溢满惆怅,明明是春天,信里却写:四月的太阳疏朗地照着,操场边上一株桃花已将残红拂了一地,寂寞的一围。依稀可以听到三楼一间教室里的诵读,缓慢而陈旧,与四月间弥漫的蓬勃生命力并不协调。

但在缓慢的摸索过后,这群年轻人逐渐意识到,语文教师是有一方天地可为的。当年的四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两个高个子男生成了中学校长,女生成了语文教研员,而郭初阳和蔡朝阳,都在公立学校做了十几年语文老师,然后辞职,一个做独立教师,另一个做儿童教育。道路不同,而精神共同体尚在,他们都在自己的领域里突围。

周霖超成了中学校长,我们在萧山一所即将竣工的中学施工现场会面,他同我讲了许多语文教学中的困惑与无奈,科技发达了,学生反而更累了,他上中学时,八点半就上床睡觉,听《小说连播》,现在的孩子写作业到十点。一切都数据化了,电子阅卷后,每道题的得分率一目了然,他经常在改作文时感觉悲哀,市面上有一本优秀作文选,第一篇文章讲的是盲人盖井盖的故事,一次大考,许多同学都化用这个故事——他能做的,就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平衡语文的「工具性」和「文学性」,在夹缝中寻找一些呼吸的空隙。

金铃,杭州市下城区语文教研员,需要指导任课教师任课。她曾主动申请到一所民工子弟学校教学一年,带孩子们看电影、读书,给他们美的引导,一年过去,那个班的学习成绩进步非常大。她想身体力行告诉一线教师,强行抓应试不是语文的出路,语文应该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郭初阳做了12年公立学校的教师后,又做了12年独立教师——离开杭州外国语学校后,他创办了自己的教学机构「越读馆」,在这个小小的课外机构,他每年教几十个孩子的语文,他们有些是初中生,有些还在小学,这个课堂不主张简单复制、分数追逐和短暂的功利,而是希望学生能在课堂上享受健康、智慧、灵性和快乐。

在越读馆,郭初阳不仅在杭州授课,还会带孩子们出国游学,他们去旧金山城市之光书店,去斯坦福大学,去瓦尔登湖。去瓦尔登湖那天,郭初阳带着孩子们在湖边安静冥思十分钟后,才开始环湖。

一个孩子在随笔中记录了那十分钟自己的心情:大地的表面是柔软的,人脚留下了踪迹;同样的是,心灵的行程也留下了路线。我再也不愿意下到舱底去了。这十分钟是个凉丝丝的烙印,想甩都甩不掉的。

回国后,郭初阳将孩子们的随笔集结成书,书名叫《从西湖到瓦尔登湖》,在这本书的封底,他写道:为什么少年特别需要旅行?因为旅行是亲历,是解放,是绝佳的教育。

当语文老师25年了,郭初阳如此评价自己的语文教育生涯:选错并保卫。刚毕业时,他只想「逃跑」,现在却觉得,「老师或者说语文老师,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职业」。

郭初阳在读书会上郭初阳在读书会上



种子 

今年5月,我和郭老师在杭州见面,恰逢两位翠苑中学曾经的学生来看他,我听他们聊了两个多小时的天。那是一个很美好的下午,当初「小郭」教他们的时候,才26岁,现在两位学生都36岁了,他们坐在一起闲聊,谈到了卢梭、鲁迅的《故事新编》、BBC纪录片《文明》。

那两位学生,一位叫房涵,另一位叫高铭,郭初阳只教过他们一年。回忆那一年,房涵用的是「明媚」这个词,他们虽然在一所很普通很普通的中学就读,但因为遇到了好老师,「色调是明亮的」。如果非要用一种颜色来形容,他说,不是粉红色,「是橙色的」。他们的中学是橙色的。

房涵现在做动画,他36岁了,说起话来还像个高中生,和高铭两人一动一静,对比极为明显。关于郭初阳带给他们的影响,房涵是这样说的:「就很神奇,这一年至少对我个人或者我觉得对我们整个班都很奇妙,就好像埋下一个种子。就感觉这个班整个风貌不一样了,会多想一些,包括后来大家从事各行各业,都挺有想法的,没有特别随波逐流的人。」

而郭初阳记得的是,中学毕业那天,毕业典礼结束大家都散去了,到处都乱哄哄的,教室也乱哄哄的,等郭初阳从办公室收拾回来,他发现,「一位老兄留下来把教室打扫得很干净」,那个人是高铭。

高铭在学生时代是一个沉默的孩子,到现在话也不多,他做质检工作,却一直保持着良好的阅读习惯。郭初阳记得,他和高铭时隔多年第一次重逢,好奇对方最近在读什么书,高铭的回答是,《社会契约论》。

在郭初阳教过的学生里,杭外的学生们无疑是幸运的。和他们交谈,很多人都提到了一个词,「奢侈」。他们没有面临激烈的高考竞争,奢侈地进行教学探索。他们知道这样的环境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是难得的,甚至是「羞愧的」。他们中很多人其实不太愿意畅谈自己中学时宽松的环境,「那是一种幸存者偏差」。

但他们愿意谈到郭初阳。

林子人是一位文化记者,也是郭初阳当年在杭外带的学生。他们相识于初一,那时林子人刚上初中,刚离开「不停划中心句,概括段落中心思想」的小学语文课堂。郭初阳的语文课让她感觉很新鲜,课本只上一半,剩下的都是自选教材,语文课一下变得好玩起来,她甚至每天都很期待,一上语文课就「特别特别开心(笑)」。

后来,郭初阳成了林子人的高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也正是那三年,给了林子人「精神的底子」。

「我会觉得普通意义上的语文教育,它太过黑白分明,太过强调事情有一个正确答案,但是真实的生活不是这样子的。」林子人记得,在郭初阳的课上,他们经常讨论社会事件,各抒己见却相互尊重,这个班的学生从不轻易批判跟自己意见不一样的人。

郭初阳会鼓励学生去接近「真实」。他还曾让学生们分小组,每个小组写一篇深度报道。林子人已经不记得自己写的是什么了,但郭初阳记得,她们那个小组写的是杭州基督教生存状况。

郭初阳和学生在课后讨论郭初阳和学生在课后讨论

谈到这位对自己影响最大的老师,林子人也提到这个词:种子。郭初阳在中学阶段的语文教育,给她埋下了一颗种子,那颗种子教会她,独立思考,看到事物的复杂性,世界很大,不要局限于眼前的东西,要做一个有价值的人,一个与社会共情的人。在这个班级里,每一个学生都是未来世界的小小公民,正如郭初阳为这个班级选择的班训:认识你自己,爱你的邻居。

回忆高中生活,毛明超首先想起来的是「那种阅读的氛围」。他记得一些书,如果不是郭初阳,那个时候他是不会读的,比如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他记得自己高中不仅读鲁迅,还读林贤治写的《人间鲁迅》,以及《鲁迅的最后十年》。

他至今都很感激的一件事是,在中学时代,他就领略到了阅读的快乐。那时,他们会办「写作大赛」,每个人写一篇关于文学的论文,毛明超写的是威廉·福克纳的《八月之光》,研究了里面的叙事手法。

这本书是他在熄灯后读的——当时他住校,宿舍在一层,窗帘拉不严实,如果开台灯的话,保安叔叔看见会来敲门,他把衣柜门拉开,把台灯放在衣柜里面,这样的话,外面就看不见灯光了。那个夜晚,他被这本书精巧的叙事结构深深吸引,关于那本小说的情节,他一个都想不起来了,可那个读书的场景,他至今难忘。

他很庆幸,自己在高中的时候,能拥有那样一个瞬间或者一段时间,可以暂时忘记做题带来的厌倦感,安静地读书。那些漫无目的看书的下午,「虽然什么也没有得到,但是好像得到全世界」。

毛明超现在是北京大学德语文学方向的老师。他能感觉到,现在的学生都很实际,从大一进来,就开始规划大四的出路,他们会想暑假去哪实习,大一先把四六级考了,不仅没有时间,更没有心境,「去阅读那些跟绩点无关的东西」。他曾试图给学生列书单,但发现在进入大一第一次期中考试之后,他的书单就只能给自己看了。

看这些学生的论文,毛明超感觉心疼,许多学生没有读文学的sense,止步于故事情节,或止步于描述人物行为,没办法分析或理解作者想借此传达的,无论是情感还是思想。最关键的是,他们没有办法享受。

在这样一个万物都讲求有用的时代,那样一种无目的、非功利的阅读思考太难得了,正因为如此难得,他会觉得,「很怀念那样的时候。」

其实毛明超也说不上来,遇见郭初阳,和现在做这份工作,中间有无绝对关联,但他觉得,肯定是有影响的,「其实都是一种潜移默化的过程」。

郭初阳在杭外教的那批学生,也都30多岁了,这些学生大多毕业于一流学府,外语出众,找到一份世俗意义上的「好工作」不是难事。但观察他们的人生选择后,不难发现,他们都在努力遵从自己的内心,做自己真正想做的、觉得有意义的事情。

关于郭初阳,毛明超不愿把他放得太高,他觉得郭初阳在他们的生命中起到的是一种「放大的作用」。郭初阳会放大他们内心当中追寻意义的冲动,「他会给我们辩护,因为这件事情有意义,所以你们要去做」。

如果没有郭初阳,毛明超可能还是会读威廉·福克纳,但可能不会看得那么痴迷,「如果没有郭老师,我们最后可能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只不过我们会多一些纠结,或者中间多走一些弯路,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可能没有那么自信或者说没有那么坚决」。

2021年5月24日,郭初阳与房涵、高铭聚会   罗芊 摄2021年5月24日,郭初阳与房涵、高铭聚会 罗芊 摄



「Blowin' in the Wind」 

和仇晟见面那天,他执导的真人短片《生命之歌》刚刚获得了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真人短片奖。他是个理科生,大学念的是清华大学生物医学工程医疗器械专业,现在是一名青年导演。之前,他的处女作长片《郊区的鸟》获得2018年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影片。关于郭初阳老师对他的影响,仇晟的答案很明确,「走上电影这条路,与郭初阳老师有关」。

仇晟还记得那个场景,一节语文自习课,郭老师在小教室里放《黑暗中的舞者》,那个片子对他的冲击特别大,看完电影,同学们都走了,他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坐在那儿哭。这部电影不同于他之前看过的所有电影,完全跳脱了通俗电影的范式。

还有一次,是高二排《雷雨》,他在里面做主演,演周朴园,同时也兼导演。当时排《雷雨》,他用了一个非传统的排法,为了压缩时间,他想了个办法,舞台左侧跟右侧同时进行,两端对话,先是左台灯亮,左边说几句,接着右台灯亮,右边说几句,算是初步的电影化的尝试。当时郭初阳并不指导仇晟那个班,他只是来旁观,看完散场,郭初阳在走廊里把仇晟叫住,很兴奋地跟他说,「那个点子是不是你想的」。这是这对师生的默契,聊完之后,他还拍拍仇晟的肩膀,说「仇晟很棒」。

作为青年导演,仇晟在很多次采访中被问到电影启蒙相关问题,他都会讲到郭初阳老师,他也不知道,这些采访郭初阳有没有看到。那些感谢的话,仇晟当面都没说过,就像他们曾经都很喜欢的那首歌,「Blowin' in the Wind」,答案在风中飘荡。

他们之间保持着那种最理想的师生关系——高山流水,亦师亦友,平时也没什么联络,但有事却可以直接找对方。仇晟要选小演员,会直接给郭老师发微信,郭老师想组织一次小学班级聚会,也会请仇晟想想点子。

郭初阳组织的那次小学班级聚会,就是为邬锡宜老师筹备的。邬老师今年70多岁了,精气神还是很好。她也许是保俶塔小学最令人羡慕的老师。她只教了20多年书,剩下12年时间被校长分配去办厂,却有最多学生回来看她。

她教的第一届学生都60多岁了,在她生日那天,悄悄买了蛋糕,给她惊喜,她当时眼泪就出来了,「没想到他们对我这个小学老师印象嘎深」。还有许多学生,隔两三年就来看看她,她很感动,他们会一起戴上红领巾出游,学生还给她自制了「终身成就奖」的奖状。

邬锡宜老师和学生们一起郊游,学生们给她自制了「终身成就奖」的奖状邬锡宜老师和学生们一起郊游,学生们给她自制了「终身成就奖」的奖状

 郭初阳提到一件事,那次小学同学聚会,一位走过歧路、入过狱的同学,那天却玩得特别开心,他说自己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了,吃过饭还组织大家一起去唱歌,四五十岁的人了,就是舍不得跟同学分开。这是邬老师的力量,她总是让孩子们感到温暖,在郭初阳所在的小学班级,曾有同学把邬老师的一段音频传到班级群里,一位名叫滕群雷的同学说,「听邬老师讲话,要哭的」。

邬老师现在是郭初阳口中的「老太太」,他们平时不怎么联系,但郭初阳每出一本书,都会送去给老太太看。他的每本书,老太太也都认真读了。邬老师还看了郭初阳上课的视频,看过后评价:「你的课上得真是好。」郭初阳曾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写过一篇关于邬老师的短文,被老太太发现了,挨了顿数落:「耶个小鬼,给我写篇文章,我要出名啦,下次不准哦。」

当老师就是这样一件事情,黄岳杰老师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你每天埋头种种种,有一天不经意回头一看,后面绿树成荫」。

前段时间,杭师大的校长让黄岳杰统计一下这些年他做剧社的成果,有老师帮他发了抽样调查——他们随机调查了流霞剧社出去的140位学生,发现其中有约70位成为了语文教师,在这70位同学之中,有25位同学在自己执教的学校成立了剧社。这些中学教师,将剧社带到了温州、湖州、衢州——好多地方黄岳杰都没去过,但剧社在那边重新开花了。

黄岳杰将此视为一种浪漫,「如果自己人生经历过这些美好,慢慢能够将它跟孩子们一起分享,能够带他们进入到那个世界当中去,你说这算罗曼蒂克吗?」

他记得,有一次谢幕后和学生们去食堂吃宵夜,校长也在,他点了一份面条,上面有一大块肉,有个学生很自然地走过来,把肉夹走了。那时老黄胰腺炎,不能吃油腻的东西,校长看了都说,「黄老师我真羡慕你,这是只有女儿才会做的事情。」

还有一次,有学生回学校办事,遇到老黄,说了一句话,他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那个学生说,我们学校自我们毕业后三易其址,令我们这些回到杭州的人总是找不到家,幸好黄老师在,黄老师在哪里,母校就在哪里。听到这句话,老黄心里边突然觉得,那些苦哈哈的事情算什么呢?他有时候会跟好朋友说,你们知道吗?我可以享受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最理想的一种人际关系。

但这些话老黄都没有跟郭初阳说过。他们是君子之交,一年难得见两面。在老黄看来,郭初阳这样的学生是师范大学应该培养的目标,好的语文老师应该有一种气质,那是一种天真的,有能量的,「会突然间冒出来那种小孩一样的东西」,郭初阳身上就有这种气质。

今年夏天,郭初阳决定休息一段时间,暂时离开教育一线。最后一讲下课后,他收到了许多礼物和花朵,回到家整理教案,才发现里头有一张折叠着的小纸片,打开一看,是一段留言,不知是昨天课前什么时候,有人放在讲台上的,参差的段落仿佛一首散文诗——

我记得我第一次来时不情不愿的表情

我也一定会记住我最后一次离开这儿的表情

……

我会珍藏这段奇妙的友情

不问归来何时

何惧华发苍面

一日为师

终生为师

也必终生为友

谢谢您

郭老师

郭初阳将它摊平放在灯下读了好几遍,这张有着交错折痕的小小纸片,就像颁给他二十多年教师生涯的一份荣誉证书。

巴赫曼先生的孩子们也要毕业了。在纪录片的最后,这个头上永远戴着毛线帽的老师和同学们围坐一圈道别,学生和他握手、拥抱,然后一一走出教室。一位来自保加利亚的同学送给他一顶帽子,是保加利亚国旗的配色,巴赫曼先生收到后立马戴上,「哇,从此它就是我最爱的帽子了!」

等孩子们都走了,教室空了,镜头里只留下了一个彩色的后脑勺。最后一个学生也唱着自编的歌曲离开,巴赫曼先生抬起左手,默默擦了擦眼角。那个学生唱的是:「从前有一个巴赫曼先生……」



来源:@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