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城市里的名班主任去了乡镇中学后

beifeng @ 2021年10月24日 一种生活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19年9月,昆山市“名班主任”于洁来到苏沪边界的乡镇中学任教。她决定离开“大城市”和“好学校”,去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对教育来说,除了把“好的”学生教得更好,还能把“不好”的学生教“好”吗?面对一所乡镇中学的“放牛班”,一个竭尽全力的老师究竟能改变学生多少?


记者 | 魏倩

编辑 | 陈晓



到花桥去


乘上海地铁11号线一路向西,途径徐汇、长宁、普陀,最后一站是花桥。



作为“上海后花园”的江苏省昆山市与上海市接壤的最东端,花桥是唯一通地铁的乡镇。每天清晨六点不到,已经有大批在沪工作的人们挤在地铁口排队等候。地铁载着他们一路向南,进入上海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到上午九点,小镇就彻底安静下来,唯有一栋栋在建的住宅楼发出机器轰鸣——这里是上海的“睡城”。



除了睡眠,被留在这里的还有孩子们。大城市的户籍政策限制了异地升学的可能,在“大上海”读完小学后,操着五湖四海口音的孩子们聚集在“小花桥”,开启了作为江苏学生的中学生涯。


《青春派》剧照




2018年9月,13岁的林雨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她是安徽人,从小跟父母一起在上海打工,小学六年级毕业后,家人带着她和妹妹来到花桥。



林雨就读的花桥集善中学是一所新学校,2018年夏天,学校从小镇东侧整体搬迁至西南部经济开发区,在四家开发商的地块间拥有了一个占地近5万平方米的现代化校园,首届招生8个班。林雨被分到初一(1)班,靠近楼梯、卫生间,是那座回字型教学楼的笔画起点。



但刚开学不久,初一(1)班就成了这所新建校里最令人头痛的“有毒”班级。开学不到三周,教务处已经收到班里三四个“刺头学生”的违纪记录,抽烟、打架、骑机车、夜不归宿是这些十三四岁孩子的生活常态。第一任班主任哑着嗓子维持了半年纪律,终于在压力之下病倒了。两个月后,本来就身体不太好的第二任班主任也在一个傍晚被送进了急诊室。2019年升初二的那个暑假,林雨从父母那听说:因为期末考试成绩太差,班里有学生家长到学校去找校长协商,要换新班主任,否则就要向教育局反映情况。

《老师·好》剧照




50岁的于洁成为第四任班主任。她是昆山本地人,22岁开始先后在当地四所“名校”任教,曾于2014年获“全国模范教师”称号。2019年,当我为供职的一家国家级教育媒体拍一条庆祝教师节的短视频时,“名班主任”于洁是我们选定的故事主角。但在电话里联系上她时,她的第一句话是:我刚调到乡镇中学了。



于洁说的“乡镇中学”就是花桥集善中学。去乡镇学校教书,是于洁一个有些“奇怪”的执念。她的父亲也是一位老师,早年任教于昆山市的另一所乡镇中学,于洁曾在那里度过自己的童年。离开市区,回到自己长大的地方,曾是她一个颇为“浪漫”的寻根想法。但最终成行时,目的地却是完全陌生、但急需好老师“支援”的花桥——在这个昆山市外来人口流入占比最多的乡镇,学生家庭背景更加复杂,学业成绩波动更大。于洁需要自问,除去带有寻根意味的个人原因,自己去乡镇中学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2019年9月,于洁在教学楼走廊里听学生背书。




2019年9月,于洁在教学楼走廊里听学生背书。暑假末尾,她和急于为初一(1)班“找一个班主任”的集善中学校长聊了一个下午,然后在学校旁租好一间房子,开始规划这个未来两年在花桥的新家。她决定离开“大城市”和“好学校”,去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对教育来说,除了把“好的”学生教得更好,还能把“不好”的学生教“好”吗?面对一个乡镇中学的“放牛班”,一个竭尽全力的老师究竟能改变学生多少?



纪律


2019年9月3日,到集善中学的第三天,于洁上了自己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堂语文课。



那天讲的是郦道元的《三峡》。开学第一天发课本,她已经布置学生回家先把课文通读一遍,把字句理顺。可等上课铃响起,她点开课件,指着标题“三峡”问,“同学们,什么是‘峡’”的时候,台下一片寂静。



她在讲台上来回踱步,眼睛盯着台下50个半低着的头颅。终于有学生抬头了,于洁捕捉到这一幕,把他叫了起来。男孩子低低地说:“两座山之间的,就是峡。”



“那山之间有什么呢?”于洁再问。



“有水吧?”“还有水!”“三峡是有水的”……学生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弥漫在教室里,长久不息。那节课,从“峡”的定义开始,到“为什么要在三峡建水库”的话题结束,课堂秩序始终没有完全稳定。

《少年班》剧照




纪律是要首先解决的问题。之前的三任班主任都在这里折戟,年轻教师往往以严厉管理示人,年长的教师天然更具威严感,可一旦被挑战,败下阵来的速度反而更快,之后就只有携带戒尺、黑板擦,用更大的声响震慑学生,纪律管理变成了一场谁比谁声音大的游戏。



堵不如疏,于洁很快想到了一招。她观察发现,班里每次吵闹都如同台风的形成——往往是一个或几个学生开始说话,随后带动一大批中间层,最终影响到外围相对安静的同学——而她要做的是改变风的朝向。



在一节自习课上,于洁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我要表扬谁,因为……;我要批评谁,因为……”。她请同学们每人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自己的提名。十分钟后,于洁依次走过每一位同学身边,大声读出“我要表扬谁”的内容:“我要表扬小昕,她每天收作业很辛苦,非常认真。”“我要表扬小玥,她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同时善于倾听。”读完后,她回到讲台:“谁说我们这个班是差班?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是非很清楚。”



那节自习课前所未有的安静。下自习前,于洁请同学们抬头看教学屏幕,上面是她用手机拍下的学生们安静学习的样子,学生哗啦一声围上去找自己的照片,PPT上的一行字是临时打上去的:“专注的你最美”。

放学前,于洁和全班同学谈话






再一周后的自习课,就只有表扬,没有批评。“这个星期的表扬是很多的,因为学生知道老师的喜好了,他们会投其所好,‘装优秀’”于洁说,“但没关系,有时候优秀的第一步就是‘装优秀’”。再到第三周,于洁请任课老师为“我要表扬谁”提名,在班级宣读同时配发小奖品。不到一个月,任何一个路过初二(1)班的老师都能发现,课堂安静下来了。



但“班级纪律为什么这么乱”的深层原因,是于洁花了更多时间才明白的:长年跟随父母在外,这些祖籍五湖四海的学生曾辗转多所小学,童年的课堂都在学生的吵嚷声中度过。而更重要的是,孩子们之所以这么执着地在课堂上喋喋不休,其实是因为孤独。



师生日记


开学不到一周,一个名叫田田的女生下课后找到于洁。她脸色白净,身量不高,扎马尾,爱穿粉色衣服,对于洁说的第一句话是:“老师,你知道我的身世吗?”于洁一手向下,一手竖起食指,做了一个“打住”的动作,对田田说:“你的故事我都听过了,我们可以聊点别的吗?比如文学?”



田田对很多老师讲过自己的“故事”。她常在课后走进老师办公室,在任一位科任老师桌旁坐下,托腮说道:“老师,你知道我的身世吗?”接下来就是一个“我是被父母从越南买来的养女,生活极为不幸”的凄惨故事。一开始老师们相信了,不愿对她过于严苛,但很快发现这个故事充满瑕疵,他们联系田田的父母,得到的答案也常前后矛盾。



田田在初一时当过语文课代表,看过她的作文,于洁相信,这是一个“琼瑶式”的女孩,试图用一个个虚构的情感故事弥合现实生活中的裂缝。文字或许是帮助她的一种方式。





开学20天后,田田交给于洁一篇军训回忆的文章,于洁在卷面上打了星号,要求她重新誊抄上交。一周后,田田在校园广播好作文奖“一等奖”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后来,她在作文里写到:“念三等奖时,我就在期待不要念到我,我开始渴望我的名字,越靠后越好。那天是我人生中最飘忽的一天,也是我第一次在这个领域那么明确地得到肯定。” 那之后,她再没去办公室讲过自己的“离奇身世”。



田田不是初一(2)班、也不是集善中学唯一一个在青春期的现实与幻想中挣扎的学生。集善中学教务处曹祺老师在来到学校的第一天就发现,这里的孩子大都心里有伤:“他们既不是花桥人,也不是上海人,只是为了读书在这里买房落户。小时候他们没有得到足够的爱,长大后又被常年在上海工作的父母‘扔’在花桥,和成人世界之间的连接往往是不够稳固的。”



面对现实中的种种疏离,困惑和不安,男生常常拳脚相向,个性极端,女生则会过于强烈地自我关注,甚至自我伤害。曹祺还处理过一起多年级串联的伤人事件。在学校里,学生们三五成群,用小刀划伤手腕。一开始是自残,后来发展到以友谊来威胁他人加入。曹祺手忙脚乱地处理事态,心里却知道,并不是孩子们残忍,他们只是太渴望被关注被认同,他们被自己困住了。

《热血教师》剧照




为了给学生一个说话的空间,也为了扮演学生生活中缺失的那个坚固的成年人,于洁尝试了一个极为耗费精力的办法:写师生日记。



职业生涯的早期,于洁曾编过一份名叫《桥》的校刊,汇总学生的优秀作文,重点是每期末尾的“教师寄语”和“家长留言”,权当定期家校交流。后来她自费印制了“家校之桥”小册子,每周和家长沟通学生的在校表现,在原来家长文化层次较高的中学管理效果良好。这次到集善,她打算跳过家长,直接和学生对话。



“9月1日班主任日记:今天和同学们第一次见面,试着让大家领书、发书,干得很不错,赞一个。……”



“9月4日班主任日记:清晨来到班级,XX已经完成了值日班长工作,在座位上收作业了。很好,靠谱的男孩,黑板也擦得很干净。…… ”



每天的班主任日记都是上午抽时间写好,复印50份,贴在学生的册子上。第二天再抽上午一小时批阅学生的当日日记。有同学不写,她也不追究,自己用红笔把空白的部分写满,然后在文末写:期待你的日记哦。



慢慢地,50份小册子都有字迹。或长或短,有人很认真,有人会在里面开玩笑。她跟学生承诺,这是我们之间的私密对话,不会传话给家长,孩子们也就愿意真的写下自己的困扰和心事。




12月,课文讲到汪曾祺的《昆明的雨》,于洁在每日一记中写:上课时很多同学都说起了自己的家乡,我们今天就写篇日记吧,叫《老家》。这些许多年没有回过老家的孩子们写“家乡的一切,让我依恋,连空气我都珍惜”,写“老房子没有了,再也走不了弯曲的山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于洁把这些小短文打印出来附在那周的家校联系单上,在末尾添了一句:如果有家长愿意写一写老家的景、物、人、事,也很欢迎。



周一,她收到了近20份来自家长的乡愁日记。那周的美文赏析课上,大家依次朗读家长的作品,很多同学都听哭了。由此作“中介”,家长和学生被以一种更具仪式感的方式连接起来。



趣味


集善中学的孩子们拥有一个普通江苏中学生的作息时间表:六点半早读,八点上第一节课,十一点四十吃午饭,十二点上中自习,一点上下午第一节课,五点半放学。第一次来花桥时,我曾震惊于这个不存在于课程表上的“中自习”,而于洁很无奈:有的中学利用这一个小时上课后成绩提高,其他学校也纷纷效仿——午休被分成两半,均匀分给两个主科老师,“孩子们甚至没有一点点饭后放松的时间”。



所有压力都被提前了。采访中,不止一位老师对我提到“普职比”,即升入高中教育阶段的学生在普通高中和中等职业学校的比例。根据2020年各省《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2020年北京市的普通高中招生占比70%,而江苏省普通高中招生占比为56%。在昆山,这一数据基本是50%。



集善中学读家长们文化水平不高,因而对孩子有更多分数上的要求,重复刷题和巩固基础能够给学生提供更多胜出的机会,与之伴随的,则是校园生活的高压无趣。教初二(1)班英语的李老师告诉我,在这样的学校里,很多时候课堂也是压抑无声的。很多学生看似盯着老师和黑板,但真的提问才会发现,他们只是在“表演听课”。曹祺则观察到,在这样的压力下,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厌学,他甚至见过有的孩子升入初三后连床都不肯下了。



因此,刚接班时,于洁跟老师们分享了自己的第一个目标:要想办法把学生留在班级里。

《天才少女》剧照




她每天和值日班长打扫教室,在窗台上养薄荷,自费给教室更换窗帘、储物格,在走廊的栏杆边放置展示台,张贴学生的优秀试卷和作文,旁边摆放各色植物。于是,在一圈圈均一的回形里,(1)班成了可以最轻易地被找到的那个。



开学后第一个月,于洁在班里展示了自己偶然给校门口的粉黛乱子草拍的照片,孩子们被这种极具梦幻感的植物迷住了,田田专门为它写了一篇短文。于洁想到,如果以后每天拍一株校园里的植物请同学们配文,一年后就能集结一本校本教材作为纪念。整个秋天,大家都在期待第二天会有什么植物出现在于老师的相册里。田田的创作欲望则彻底被这些植物打开了,她一篇一篇地写起了散文,于洁帮她联系当地媒体发表,印成文集。那年年底,田田的语文成绩考到了班级第一名。



不过,她的其他三门成绩加起来还不如语文一科的分数,于洁问她:“你有什么打算?”田田说:“说不定可以做个网络作家?”于洁回:“那就好好保持更新吧!”初二那年寒假,田田一口气写了33篇作文。

《垫底辣妹》剧照




林雨最珍视的东西则是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从小到大拿到的小礼物,其中来自(1)班的奖品占据了多半盒:默写全对拿到的小红豆、考试进步拿到的的雨花石、 12只一套的模型小狗……任何会让孩子们感兴趣的东西都能成为奖品,甚至是一株豆苗、一尾蝌蚪,量化着一点点的努力,也让校园有了一丝生活气息。



翻阅(1)班最后一年的每日一记手册,很难不让人回忆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时人的心情总是随着大大小小的考试成绩起起伏伏,但生活的底色仍然不乏单纯明亮。学生们把语文默写、化学答案挂在嘴上,但下一页又花很长的篇幅记录吊兰的形状和蝌蚪的生长,他们坦然地相信最简单的心灵鸡汤,每一篇的结尾都是“加油”“坚持”和“努力”。



毕业三个月后再谈起那个夏天,带物理课的夏老师说:“初三时,一进这个班就让人觉得舒服,觉得一切就该是那个样子……那氛围该怎么说呢?“繁荣昌盛!”



生态


2021年10月,当我再次回到集善中学时,于洁执教的初三(1)班已经成为历史。但他们留下了一些记录:2021年5月,初三(1)班得到了昆山市优秀班集体的奖状。两个月后,他们在中考里拿到了破记录的好成绩,全班六成以上升入普通高中。



而作为一个观察和记录者,我从这些数据背后,体会到的却是一种生态的变化。在教育者的词典里,“生态”是一个很微妙的词,就像是在注视一片雨林,里面有虬须密布的树木,有初生的仍带露水的蕨类,还有跳跃于其间的松鼠、猕猴。万物因相互作用的生物规律产生相互支持的善意,进而连接成一个相互支持的生命系统。而生态变化的时候,物种与物种之间的善意和支持减弱、消弭,只剩下你死我活的竞争,强对弱的碾压。



于洁年少时,曾见过家乡的村民取笑下放劳动的父亲。人们让文弱的他挑着两担大粪过桥,父亲扁担一歪,整个人跌进河里,徒劳地摸着水里的眼镜,岸上的人们哈哈大笑。成年后做了教师,于洁想,那正是自己要改变的无知之恶。



工作后,她曾和年级里资历最老的教师搭班,对方管理学生有一种方式,学生站在原地不动,老师走过时用力踩住学生的脚趾,一拧,不露痕迹的体罚。或者没有体罚,只用凶狠的语言高声谩骂,直到摧毁学生的全部自尊。于洁反复思考该如何改变老师,但很快被学生的反应震惊——当这样的老师偶尔流露出温和的面目,那个一直不服从的学生居然换上了讨好的面目。看到学生这样被改变,年轻的于洁回到家后放声大哭。



还有处分。作为学校可以对学生实施的最严厉的惩罚,或许是一个教育系统中不得不存在的一部分,但对初入青春期,又大多缺乏家庭支持的乡镇初中生来说,处分有时候并不能起到惩戒的作用,只是给他们原本就狭窄的人生道路设置了更大的阻碍。“处分记在档案里,以后参军、升学、考公务员都要受影响,这是一辈子的事”。于洁说,她见过太多学生因为一纸处分放弃自己。




2019年为于洁做教师节的视频拍摄那天,她正好要去苏州大学为师范生做培训,临行前从班里带上了一个名叫娜娜的学生。娜娜长发披肩,身材高大,举止颇有些洒脱。于洁私下告诉我,娜娜初一时常常违纪,在学校拿过一个处分,而自己希望能在两年内帮她取消掉这个记录。这次去苏州大学带上娜娜,就是想用新世界给她一些指引,“让她看看大学是什么样子。”



她希望尽力增加教学环境中的善意。在(1)班里,她花大力气向学生推介各个任课老师,甚至在每日一记里夸口“我给你们找来了能找到的最好的老师”。在她的带动下,那些老资格的教师们也开始给学生带小零食做奖励。学生们也对老师回以感谢和尊敬,第二年春天,知道物理老师是孕期上课,他们开始自觉地为她搬椅子,开门,带糖果。



2021年中考结束后,校长问于洁有哪些经验可以推广,她提了三条在(1)班确证可行的经验:每天20分钟午睡、15分钟动画片和直到中考都没落下的体育课。每天中午,她请任课老师中午各让出10分钟,拼凑一个20分钟让学生趴在桌上小憩,又给他们一人买了一个丝棉坐垫和软枕。毕业后,林雨把那个粉色的软枕放在了自己卧室的小床正中央,采访时,她反复让我抱一抱那个枕头,说着那时的午觉是多么被旁边的班级羡慕。江南酷热的夏天,在这个被新开发楼盘包围的校园里,在在建小区的隆隆声中,这20分钟成了这些本不属于此地的少年短暂安稳内心的时光。


代价


在电影《放牛班的春天》开头,一位曾在“放牛班”就读,后来功成名就的音乐家回到家乡,听同学说起在“塘底”中学度过的往事。他指着合影上那个改变了自己一生的老师说:“还有他,学监。他叫什么来着?”对面的同学忙补上:“他叫马修。”


影评中,很多人曾指出这一幕的不合情理:一个人怎么会忘记对自己影响这么大的老师的名字?但现实往往如此。那个被深刻影响了的人或许要等到很多年之后,人才能在反复确认中意识到,自己曾经是那样幸运,遇到过那样一个真心相待的老师。还有更多的人,终其一生也不会拥有这样的敏感。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初中毕业后,刚刚升入高一的他们还在为新的功课苦恼,忙着应付新的人生。电影里,所有上扬结局的“放牛班”故事都以师生的别离作为情感的高峰,而现实世界里,这是对教师的另一种考验。

《放牛班的春天》剧照




采访中,一位高中班主任对我谈起,自己第一次对学生失望是在一次高考之后。那天他按照惯例来到班级和学生道别,但教室里空无一人。回到家,他闷闷地坐了许久,从此再也不想带毕业班。



于洁则对年轻教师说过一个“三年早饭”的故事。十多年前,她曾经给一个被双亲放弃的女孩买过三年早饭,女孩每天看到课桌里的油条、豆浆,都只是默默地吃掉,从未表达过一次感谢。她的日常表现也还是一样地糟糕,连父母也不闻不问,仿佛那顿早饭是理所当然的馈赠。于洁有些心灰意冷,只能安慰自己“或许教育就是一场单相思”。



2021年7月,毕业典礼后,于洁退出了曾经班里的所有群,删掉了学生的联系方式。采访中,想让她回忆刚毕业的(1)班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她常常说着说着就回到新的一届学生,仍是神采飞扬,全情投入。我对这种彻底的“往事清零”感到困惑,她的解释却是:只有先划定了这个两年或三年的底线,我才能在毫无保留地付出却得不到成效时保持心平气和,提醒自己“只要熬两/三年就够了”;它也更能促使人敏感于发生在学生身上的微小改变,告诉自己那就是当下幸福感的来源。





但对孩子们的人生来说,过去两年与老师相互的情感付出,留在了他们的记忆中,并潜移默化着此后的生活。升入高中后,林雨还保留了背英语时泡脚的习惯,开学后政治课考试,她用上了初三时的准备方法,考了一次全班第一名;毕业前,娜娜拿掉了处分,和父母回到老家,今年顺利地在当地的普通高中就读;田田考取了一所职业高中,毕业前,她交给于洁最后一篇作文的名字叫《粉黛依旧》。



今年9月,于洁还收到了一份特殊的每日一记。新班里的一位同学是原来初三(1)班学生的邻居,有一次他俩偶然聊起现在所在的班级,老学生请新学生拿出《家校之桥》,在下面留了一段话:于老师,我真心地感谢您。如果不是您,我根本不可能考上高中。……还记得您对我的教导,还记得您批我的“每日一记”,总会加上一句“不要驼背”。衷心祝福现在的班级,一定要把翻身仗打赢。



于洁用红笔写批语:我看了都流泪了,谢谢你带话给我。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1年4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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