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商户挨个领罚背后 霸州的地不生钱了

tangsan @ 2021年12月28日  大千世界

经济观察网 记者 陈月芹 张雅楠 

小吃店店主张青开店十多年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对穿制服的人充满警惕。

11月底的一天早晨,张青一家三口都在店里干坐。店门口从10月底开始修路,隔起了两层一米多高的围挡,挡了不少客人。突然,一辆车停在远处路边,走下来3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他们从围挡的缺口,径直踱到店里来。

蓝色制服工作人员打量了一圈,左手放下一沓文件,右手亮出一张二维码支付牌说:收垃圾处理费,1元/平方米,一次收全年。这位工作人员目测,张青的店28平方米,最后取整计算下来,一年收费共400元。

张青急了,赶忙解释说:这两年因为疫情几乎都没什么生意,去年甚至关门大半年,一家都回老家歇着。今年上半年因为疫情,门口的围挡4月底才拆开,到了10月底,又因修路围起来了。租金一天不落地交,但进账的日子没几天,煤炭面粉价格呼呼地涨,现在饭点,半天也没人上门吃饭。

“我们真的没钱了”,张青语气逐渐激动起来。

对方补了一句:我还没给你算上后院小厨房的面积。

双方僵持不下,张青还想再争取一下。她说,今年以来实际开店并不满一年。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最后,对方改口只收200元。

“给钱不?”对方看张青不说话,大声喝道,“不给钱就签名登记,到时让镇政府来收”,并强调今年由住建局收费,明年换霸州镇政府。张青回忆,自己当时很害怕,最后还是扫码付钱。开店十余年来,这是小吃店第一次被收垃圾处理费,此前也没有收到有关部门的任何通知。

12月22日,张青调出当天的微信转账记录时,页面显示收款方是“霸州市霸州镇人民政府”。

近两个月来,“被罚多少”、“交了吗”、“退了吗”成为张青小店里食客的三大热门谈资。总结起来,只要是街上有门脸的,有工厂的,甚至是街上卖冰糖葫芦的,都会因各种名目被罚。

12月17日,国办督查室通报,霸州市严重违反党中央、国务院决策部署和政策要求,违规出台非税收入考核办法,向下辖乡镇(街道、开发区)下达非税收入任务,组织开展运动式执法,出现大面积大规模乱收费、乱罚款、乱摊派问题。

通报称,据不完全统计,10月1日—12月6日,霸州市15个乡镇(街道、开发区)入库和未入库罚没收入6718.37万元,是1—9月罚没收入的11倍,涉及企业和个体工商户2547家,平均每家罚款、收费2.64万元。

通报进一步披露,截至12月16日15时,霸州市已经向2200家企业和个体工商户退款5472.82万元。但直到12月26日,张青还在等待她的200元。在她店里,巴掌大的烧饼,1个1块钱。张青心心念念着她的二百个烧饼。

天降罚单

12月初,和张青小吃店一街之隔的商户,也逐个经历了霸州镇人民政府安全生产综合执法大队的检查,无一例外地都被告知存在安全隐患。

街对面的商户收费不是按照平方米计算,名目也不是垃圾处理费。开黄焖鸡米饭快餐店的王若,收到的是责令(限期)改正通知书。通知书上写明,店里存在两条违规:“无报警器,存在安全隐患”,要求立即整改并接受处罚。通知书上盖有“霸州市霸州镇人民政府”红色印章,但未写明具体罚款金额。

第二天,王若拿着通知书找到镇政府安全生产综合执法大队的办公室,工作人员口头告知,每条违规5万元。旁边的小饭馆比王若的店多出一条——“楼道堵塞”,因此是15万元。同一条街的一家教育培训机构被罚10万元,足浴店20万元,烟茶酒店则被罚1万元,商铺所在小区的物业公司则被罚7万元。

10万元几乎是王若的店全年的收入,他和工作人员解释“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得到的回复是:你回家找找关系吧,看看能不能少交点。

王若从镇政府攥着一纸通知书回到家,和爱人商量后决定“交不了,先挺着”,门店1月1日即将续缴下一年的租金,实在不行,下次执法大队再上门要钱就关门不干了,这是王若的退路。

面对15万元罚单,一家东北餐饮店老板只敲了敲桌台,建议执法大队拿着二维码坐在店里收一年的钱,看看能不能收回来15万元。

惴惴不安地守着黄焖鸡米饭门店两周,竟然没人来罚款,王若感觉很庆幸,两周后才知道,上边来人督查了。

国办督查室通报称,10月份,为弥补财力紧张及不合理支出等产生的缺口,霸州市在6月份已经完成非税收入预算7亿元的情况下,向下辖15个乡镇(街道、开发区)分解下达了3.04亿元的非税收入任务。在此一个月前,霸州市政府办公室印发《霸州市非税收入征管工作考核奖惩办法》,提出将非税收入与征收单位支出挂钩,并将非税收入完成情况纳入乡科级领导班子和领导干部绩效考核。

11月,为进一步促进乡镇(街道、开发区)加大非税收入征收力度,霸州市委办公室、市政府办公室印发《全市经济运行工作考核细则》,明确税收收入得分权重为20%,非税收入得分权重为80%。

在霸州市采取多种督导措施的推动下,各乡镇(街道、开发区)、村街以安全生产执法检查等多种名义,对中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进行集中罚款、摊派、收费。王若遇到的安全生产综合执法大队,只是霸州市此轮“三乱”问题的冰山一角。

据通报,霸州经济开发区辛章办公区要求辖区内所有工业企业,按照企业占地面积,以1万元/亩的标准,向霸州市财政局非税收入专户账号转款;东段乡出所有包村干部、执法人员、村干部等对全乡企业开展地毯式检查并罚款;还盲目提出超高任务向村街企业乱摊派,如东杨庄乡在1—9月罚没收入4.09万元的情况下,重新核定提出了10—12月收缴1395.91万元的目标任务,并将其摊派到全乡20个村街,由村街干部向辖内企业直接收取费用,交至霸州市财政局非税收入专户等。

何以至此

霸州市政府信息公开平台显示,霸州市财政局分别于9月1日、12月24日,两次宣布调整财政收支预算。

9月1日公布的霸州市2021年财政收支预算调整方案中,霸州市一般公共预算支出预算拟从年初的79.5亿元调整为61.5亿元;霸州市财政局称“上半年,受房地产限购、雄安新区土地调控、土地出让收入缓缴等政策影响”,霸州市政府性基金短收30亿元,难以完成年初预算,因此拟将政府性基金预算收入部分,从年初的54.89亿元调整为24.89亿元。而按照“以收定支”原则,政府性基金支出预算也拟从58亿元调整为28亿元。

在方案中,霸州市财政局提出数项确保全年收支预算平衡的措施,其中包括:加快组织土地出让,加强税收征管;在加快非税征收方面,提出“加紧研究修订全市污水、垃圾收费管理办法”等。

8月13日公布的霸州市2021年上半年预算执行情况报告中,霸州市财政局局长孟宪国指出,上半年预算执行有两大特点:

一是一般公共预算收入虽过半,但一次性收入较多,对后期财政收入的可持续性增长不具备拉动能力。

二是基金收入大幅减收。其主要原因是上半年,受房地产限购政策的影响,土地市场始终处于低迷状态,多数企业拿地积极性不高,且受疫情影响企业因资金困难导致的流拍现象增多,直接导致土地出让大幅下滑。据披露,上半年,霸州市政府性基金收入仅为1.4亿元,较上年同期减收13.1亿元。

一位top10央企华北区域投拓人士表示,河北省每年用地指标一直相对紧张,但近两年霸州的土地指标并没有变化。

另一位河北房企投拓负责人肖乾告诉经济观察网,其负责霸州土地一级开发十余年,雄安新区成立至今并未挤占霸州的用地指标。

肖乾认为霸州近两年卖地不景气,有迹可循。他提到了一个细节:2017年4月1日,雄安新区正式成立。当天霸州市有关部门紧急召开了一次会议,表示担心新区成立后可能会对霸州土地市场进行管控,要求开发企业尽快提交征地组卷。

肖乾记得,雄安新区成立当天是周六,第二天他和同事都回到公司,开始加班加点地进行土地组卷,各单位、各乡镇也都通宵配合企业办理申报手续“当时很多供地部门都不知道企业申报的地具体在哪儿,因为很多都还是庄稼地,还没被征收,但仍批复同意开发。”肖乾说,往常审批至少需要3-6个月,但当时霸州各局、乡镇为了“抢”用地指标,不得不争分夺秒。

克而瑞数据显示,截至12月25日,2021年霸州共供应90宗地,成交53宗,流拍率约41%,成交总价约14.3亿元。

在国办督查组通报一周后,12月24日,霸州市财政局宣布再次调整2021年财政收支预算方案,其中称“受疫情持续反复、国家新一轮减税降费政策、政府性基金特别是下半年土地出让收入出现更大幅度减收等因素影响,9月份批准的预算调整方案,仍然难以实现”。

在政府性基金预算方面,霸州市财政局称受宏观经济形势下行、房地产行业低迷、土地出让收入缓缴等政策影响,霸州市土地出让收入大幅减收,直言“收入预算已无法完成”,并预计全年政府性基金还将短收18.65亿元,至此,将政府性基金收入预算从年初的54.89亿元调整为6.24亿元,降幅超过88%。

转换阵痛

2017年6月2日,霸州市发布商品房限购政策,要求非本地户籍居民家庭需提供本地3年及以上社保,且限购1套住房;本地居民家庭已拥有2套及以上住房的,不得购买第3套。

4年多来,霸州市限购政策实际执行情况如何?一位top10房企霸州营销负责人告诉经济观察网,霸州自2018年下半年开始便一步步“悄悄”松绑限购,只要客户想买,可以通过办理准购证变相获得购房资格。

2018年下半年至2019年底,外地客户想绕过3年社保买房,可以花费5-6万元办理准购证。

从2020年至今,条件更松了。上述营销负责人说,“不是限购拦住了客户,主要是客户不想买了”。

12月22日,出租车司机老张按照惯例在霸州北站蹲守,看到有人出站便迎上前去,吆喝“去哪儿,打车不,给你便宜点儿”,有时看对方犹豫,老张还一路跟着他走几百米,多攀谈几句,多拉几个乘客意味着一天收入就有了着落。

老张对霸州在售楼盘的位置了如指掌,无需导航,5、6年前他就载了很多北京、天津来霸州买房的人,“慢慢也就略知一二”。

2017年下半年开始,来的人慢慢变少了,限购也影响了老张的生意,尤其是疫情两年以来,老张每天出车只能赚一二百元。

和在村棉签厂工作的爱人,以及在汽车空调滤芯加工厂工作的孩子相比,老张觉得自己开出租车胜在自由,并且坚持在高铁站勤力吆喝。

老张孩子所在汽车空调滤芯加工厂是个小作坊,只有20多名工人,每天上班9小时以上,没有周六日,日薪固定为100元,今年以来经历过多次环保、安全生产检查。每次检查消息传出,小厂应声关门,停工,自然就没了工资。

老张给爱人所在的棉签厂老板打了通电话,关心老板被“敛了多少钱”。此前老张的爱人告诉他,其他村的棉签厂陆续被罚款,老板也打算关门歇两天。

老张是本地人,载客时喜欢给外地人介绍霸州的地标,比如南孟镇的采油二厂近几年已关停,霸州钢厂的辉煌至少是5年前的历史。

应河北省“十三五”规划要求,霸州市钢铁去产能大幕从2017年正式拉开。当年4月,霸州新利钢铁全面停产,成为廊坊市第一家整体退出钢铁行业的钢企。同年8月底,位于霸州胜芳镇的河北前进钢铁集团停炉停产,至此,霸州市两家钢铁民营企业去产能工作提前1年完成,成为一座“无钢市”。

(应受访者要求,张青、王若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