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祭丨李杭:我爹居然是台湾归来的地下党【2】

guoke @ 2023年06月02日  人物

228祭丨李杭:我爹居然是台湾归来的地下党【1】

这件事有点儿反常,除非有某种特殊原因。像我父亲这样由国府推荐来的正牌国语教员,接聘一般都是干满一学年才正常。他中途离开,校长还特地给他开介绍信,里边一定另有"文章"。基隆中学地下党支部第二任书记陈仲豪后来谈到:我与钟校长说"这么多进步教师聚集在一起,恰似《水浒传》里的聚义厅,使学校不知不觉成为北部地区中共地下党活动的一个重要据点,这样是不是会惹人注意?钟校长回答说,刚刚接手办学,没有核心和骨干力量不行。事实上,这么多红色的教职员先后来到基隆中学,流动性很大,不少人任职一两个学期便走了"。


李尚公在基中,很快就和钟浩东熟稔。一方面固然李确实是当时基中推行国语急需的专门人才,另一方面,像李这样赤贫出身的北京师大毕业生,也特别引起钟的注意。1948年5月由于台湾白色恐怖非常厉害,中共台湾省工委只能转到香港开会。会议决定为了隐蔽精干,部分同志需分批撤离台湾。恰逢当时我妈北师大中文系大专班毕业后,已经为社会服务两年,按规定可以回北京师大续读中文系本科三,四年级,这样她俩在1948年暑假先后回到大陆。


1949年春,李尚公进入人民大学前身华大学习。在存档的他那时写的自传里,台湾这一段经历的证明人他填的都是钟浩东(钟1949年8月底才被捕,1950年10月14日才被枪毙),那时钟还活着(李甚至还以为1950年春台湾一解放,他们会重逢呢。谁也没想到台海两岸后来一直没有统一,直到现在)。1949年李尚公在自传里写的这个内容非常重要,钟浩东当时是可查的活着的同单位的党内领导与行政领导,是李尚公最好的个人历史证明人。


几年后当钟浩东牺牲的消息大白于天下,李尚公再写自传时,他这段经历的证明人就改写为张勇和熊启芳了(这两人也回到大陆),因为你不能再用已知死去的中共基隆工委书记钟浩东当你这段历史的证明人了。当时有关中共台湾地下党人的现实情况是绝密,绝对不能外露,这是关系到还在台湾的那些地下党人生死存亡的大事。所以当时这些台湾地下党有关人员之间的组织信息从一开始就严加保密。


蓝博洲说:"张志忠(中共台湾省工委)—— 钟浩东(基隆中学)—— 李尚公(桃园农校)是一条线;张志忠 —— 钟浩东 —— 黎明华(桃园义民中学)是另一条线,都是由基隆中学到桃园发展。"李是1947年2月初就去了桃农;黎则是1947年5月"2.28"之后有暴露之虞才去的义民中学。李到桃园农校还兼任训导主任,邱老师说,这也不一般。因为在1947年初,中共台湾地下党的人数极少,全岛不足百人。台湾当年只有台大一所大学,日据时期,台湾本地人一般只让学农医两科。所以农校,是当时社会精英聚集的地方。桃园农校是台湾三大农校之一,校友繁多,在台湾各界影响巨大,有"桃农系"之称。桃园是台湾重镇,后来当过副总统的国民党人吴伯雄和民进党人吕秀莲,之前都当过桃园县县长。


有关档案揭示,钟浩东为我父亲离开基隆中学,是开了一明一暗两张证明的:一张明的是拿出来给桃园农校看的从基隆中学离职的证明;另一张暗的是允许我父亲在基隆中学请长假的证明。钟浩东为我父亲去桃园农校工作"留了后手":在那边干得好能待就待下去;干得不好也不至于"失业",随时可以返回基隆中学继续任教。钟浩东给我爹这么"优渥"的进退条件,绝非仅仅是给一个普通国文教员的。我爹还另有任务去桃园农校 —— 那就是为中共在桃园地区开辟一个新点。 在基中接我父亲班的是蓝明谷,他随即就是中共基中支部三个支委之一。我父亲一月底才走,他二月一号马上就到任,一天都没耽误。他俩的交接"好像"是事先约好的,天衣无缝。


1947年2月初我爹一到桃农,当月就赶上了"二二八事件"。据当年国军整编21师第146旅在台湾新竹绥靖区(当年桃园属新竹管辖)绥靖详报和当时初二学生谢义雄口述:"146旅所属436团三营长谢镛率第八连3月8日就进驻桃园农校院内,门口架设机枪,如临大敌"。原因是"桃园于三月一日由台北乘车来之暴徒在农业学校煽动该校学生盲从参加于九时分向各机关扰乱。""关西镇于三月二日下午三时由中坜(隶属桃园)来暴徒约廿余名先行宣传继之包围派出所缴收武器并企图缴供应站之武器该站人员武器退至山中未被缴于三月三日该暴徒即退往中坜桃园等地"。


在4月份随即展开的"清查"中,虽然桃农"涉案"学生众多,但是该校有关师长对此多有缓颊,鲜有学生被捕的报道。桃园农校当时外省籍老师占一半以上,领导层都是大陆来的外省籍教师。此案后,不同省籍师生之间的关系还很正常,不能不说与外省籍有关师长在"二二八事件"中的表现关系极大。从1946年12月24日发生北京大学女生沈崇被美军士兵强奸,到1947年台湾"二二八事件",短短三个月内催生台湾年轻知识分子的思想激变,绝非现在一般人所能想象 。 


桃农现存的有关档案已经不完整,不能完全恢复李尚公当年的活动轨迹,只知道他仍然是教学骨干,还承担学校部分的组织工作。同时他还经常请假外出;有时候没有请假记录,人也不在校内。我爹在桃农与校长李康伯(外省籍国民党人)的关系后来恶化,原因是李尚公一直替学生说话,多有护佑;故引起校长日益不满。这当然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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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隆中学的校秘书等人引领我们在校内参观。主楼右侧山坡下有一座特意保留下来的"防空洞",据说就是当年中共台湾省工委机关报《光明报》的秘密出版地。当时基中女职员张亦明等人负责这项工作。张亦明是广东普宁县人,很早就参加革命,在大陆就是中共党员。1945年底她和丈夫方弢到台湾基中任职。当年方弢是教导主任,因为主持基中教学工作,与我父亲非常熟悉。在基中推行国语,主要是听我爹的。因为基中的老师,即使是大陆来的,也多是广东福建等地的,他们也需要学习国语的正确发音。特别是学用注音符号,就是李尚公在基中普及的。方弢在日常教学中,迅速对我爹各方面有了进一步了解;他把了解到的情况都向钟浩东做了汇报。


我们在校园里转悠。我问他们还有没有当年留下的房舍?回答说只剩下一栋了。我们往校园深处走去,看见在一片没膝的杂草后面有一排平房,这排房子当年是单身教工宿舍。我走过去细看,门牌是"暖暖区水源路二巷22号"。又是"暖暖"!70年前,我爹也许就曾住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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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隆中学留下唯一的当年房舍:单身教工宿舍


当时我父母尚未结婚,正在热恋当中。我妈知道我爹算是一个热血青年,因为我爹在给我妈的信尾有时会"幼稚"地"致以布礼",还署名:李基扬。


说来这里面还有一段"典故":据1943年加入中共的徐森源的长子徐博东回忆:钟浩东与他父亲等人相约,在抗日战争时期出生在广东"东区服务队"的孩子,名字里都要有个"东"字。所以徐森源的大儿子叫徐博东;钟浩东的二儿子叫钟惠东。


徐博东说:抗战胜利后,他父亲徐森源接受时任基隆中学校长吴剑青(徐在梅县东山中学读书时的国文教员)的邀请,去基隆中学担任事务主任,他母亲潘佩卿以及蕉岭同学徐新杰,也一道去基隆中学工作。1946年8月,钟浩东由丘念台和李友邦的举荐,接任基隆中学校长,徐森源则转任训导主任,方弢担任教导主任,钟国辉担任事务主任(注:这几位都是地下党)。也就在这个时候,徐博东的大弟弟在基隆中学出生,故而起名"基东"。这个"基"字,也是他们父辈相约给在基隆中学时期所生孩子起名要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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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12日,徐基东在台湾纪念两岸恢复往来30周年《想家,回家,两岸一家》的活动上说:"过去我都说我是基隆出生的广东人;其实我是基隆中学出生的'东区服务队'的后人。"无独有偶,那时李尚公也给自己起的别名叫"李基扬",这个"基"字更是基隆中学的"基"了。基隆中学对我爹说来,同样含义深刻,没齿不忘。那首歌唱得好:


岁月长河,

"东区"的浪漫还是悲歌?

谁只因柔情相伴烈火,

我相信心中的阳光永不陷落。

永恒的心,在时空穿梭,

生死抉择已经无路可躲。

我挺身,在此刻。


岁月长河,

"基中" 的浪漫还是悲歌?

……

永恒的心,与幻梦交错,

生死抉择已经由不得我。

我挺身,在此刻。


当年我妈在台北"国语推行会"任文秘;我爹在基隆中学当老师。每到周末,不是我爹去台北,就是我妈来基隆。当时从台北来基隆要乘"台铁",到站就是位处基隆市暖暖区的暖暖火车站,或八堵火车站。当年八堵火车站站长李丹修经常在周末看见年轻的"外省人"我父母,在八堵站相聚相离,口操国语,明显是外省籍公职人员,甚是稀奇。在我妈离去后李丹修有意过来和我爹搭讪,一通报姓名,两人都姓李,更是亲切,遂逐渐熟悉起来,很快他们俩就成了朋友。我爹还主动教过他们站的员工学国语。后来我爹要调到桃园农校去,可巧李丹修就是桃园人氏,他热心帮了我爹很大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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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火车站离八堵火车站 仅 1.5公里,当年我父母亲经常光顾这两个地方。它们和基隆中学正好是三角地关系,都不远。往来不同的车次分别停靠这两个车站



1947年"二二八事件"突发,根據相關史料記載,"1947年3月1日,駐在澳底的數名軍人於火車站為了火車停駛與否問題,與台鐵站務人員及乘客發生衝突,後來在八堵站時,這些軍人拿槍威嚇司機;乘客,軍人互毆後都有人受傷,有一名軍人在跳車逃离時死亡。八堵火車站站長李丹修協助受傷的民眾敷藥,並安排搭車離開衝突現場。


"3月10日,基隆要塞司令部行文八堵車站要求緝兇,李丹修據實報告,表示無法查出哪些民眾與軍人鬥毆。隔天,11日上午,要塞司令史宏熹的侄子史國華率領兩輛軍用卡車包圍八堵站,在月台先槍殺了4名台鐵人員;李丹修等13人後來也被押上軍卡,從此一去不返。"


李尚公那些天为了"组织上的事",几乎天天冒着危险乘"台铁"往返于桃源和基隆之间,对国民党血腥镇压无辜百姓怒火中烧。他和李丹修还互相提醒要注意安全。哪知3月11日国民党军再次光顾这个火车小站,掳走李丹修等十数人,从此杳无音信。据说这些人都被虐杀投入大海。李丹修这个昨天还活生生的一个好朋友,转眼就被捕失踪;我爹看到人去楼空,心里万分悲痛 。


"基隆八堵车站惨案"是台湾 "二二八事件"中最突出的个案之一:一个基层单位有17位无辜员工被枉杀!这件事对李尚公影响很大。其实我父母他们是经历过台湾 "二二八"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白色恐怖"的,你以为他们没见过生离死别,怕死?! 


这个暖暖区,大概是我父母他俩从工作,恋爱,到结婚再到成家过日子的20年里,彼此感觉最温暖的地方;也是他们俩共同走入社会,经历风雨如磐岁月的地方。再也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和这个暖暖区相提并论了。这段感情,我妈深埋在心灵深处,从未示人,哪怕对她自己的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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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我爹被逼用烧红的铁钎贯胸自尽;她当着外人面,没掉一滴眼泪。而当1985年她唯一的孙女出生时,她没对任何人说明她为什么给孙女起名叫"暖暖",这是她个人一生中永难忘怀的一段回忆,稍纵即逝 。"我给我自己活,我不相信眼泪,我也有欢乐……"我不禁想起台湾歌手周杰伦的那首歌:


听青春,迎来笑声,

羡煞许多人。

那史册,温暖不肯

下笔都太狠 ……

千年后,累世情深,还有谁在等?

而青史,岂能不真?……

如你在跟,前世过门……

跟着我,浪迹一生。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

石板上回荡的是在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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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丽路西餐厅是当年地下党接头地点


2017年5月29日,当年在台湾工作的中共地下党丁宁阿姨亲笔写道:"我们(指她丈夫,长征干部程浩与她)受周恩来副主席派遣,随钱瑛(当时中共南方局委员,解放后任监察部部长)到敌占区上海、台湾从事党的地下工作。


"我们于1947年1月至9月在台湾工作。当时负责掩护我们的中共党员吴克泰(原名詹世平)向我们介绍过,基隆中学校长钟浩东是他发展的中共党员。1947年1月,钟浩东派李尚公到桃园农校开展工作。钟浩东后来担任中共基隆工委书记,1949年8月被捕,英勇牺牲。


"在台湾时,与我们经常联系的中共台湾工委委员张志忠(1949年12月被捕,1954年3月16日被枪毙)负责台湾桃园地区地下工作。他向我们介绍过:桃园县在台湾是重要的县,桃园农校是桃园最著名的学校。我们地下党在那里有一个点,是李尚公等人在那里开辟的新点。在'二二八'后的白色恐怖下,仍然坚持下来,没有人叛变组织。


"近几日,杭侄访我,提到他父亲李尚公在文化大革命中不堪忍受对他的政治迫害,选择离开,表现出对党的忠诚。


"我虽然没有见过李尚公,但是我可以证明李尚公是我党在台湾从事地下工作的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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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月5日上午10时,北京八宝山殡仪馆东厅,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与冯其庸先生做最后的告别。冯先生当年是李尚公在人大中文系和研究生班时的同事。"冯先生提及文革往事,对他触动最深的是同事李尚公的自杀……""当时冯先生就想:一定不能死,要熬过去,做个历史的见证人。"(陈原:我与冯其庸先生的半世纪交往,2017. 2)


50年前,1968年底,我父亲刚刚去世,一个风雪如磐的凌晨。邮递员"凄厉"的呼喊在寂静的校园宿舍区回荡 —— 有人给我们家发来电报。当时众人对我们家正唯恐躲之不及,有谁会来电报呢?打开一看,原来是是我父亲年轻时的同学和同志,时任济南某中学(济南四中?)校长任xx 发来的唁电:"李尚公同志永垂不朽"。天底下就有这样的义士,全不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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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在六张犁公墓吊唁政治受难者。朱枫骨灰就是在这儿找到的


50年后,历史终于见证了。我们可以告慰我爹,就像《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歌词一样:


你静静,静静地飘落。

铺满金黄,金黄色的山坡。

……

飘落,飘落,

你没有(!)被埋没。


你也不应该被埋没。那些为祖国统一贡献过青春,做过贡献,甚至献出生命的人,特别是其中还有自己的亲人,真是不能忘记。


月光如水

想起你,

青春火焰

在心底。

燃烧所有记忆,

香魂满地

不见你。

今生无法忘记,

花在风中哭泣。

生命每次深呼吸

都有你。

呵 ……

叫我怎能不想你。


我们家,就从台湾·基隆·暖暖这里始,从此悲欢离合,一路走来;但却不忘暖暖,刻骨铭心。2006年,梁静茹在台湾·基隆·暖暖火车站唱红了一首MV歌曲《暖暖》:


爱一个人希望他过得更好,

打从心里暖暖的,

你比自己更重要 …..

我也希望变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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