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网络暴力的五天

guazi @ 2019年11月19日  一种声音

@方可成:

 

这些行为是纯粹的恶。

 

双11当天晚上,我在B站发布了一期新的视频。我用B站今年推出的“互动视频”功能,制作了一个“测测你是否适合读博士”的测试。

 

前一两天,大家的弹幕和评论都很正常。从周三(11月13日)开始,这期视频下面突然涌入巨量的攻击性评论。从规模和速度来看,它们绝非自然形成的评论,很明显,背后有人在蓄意组织。 

 

这些评论信口开河、颠倒黑白,很多都使用着不堪入目的语言。

 

与此同时,我的B站私信涌入了几百上千封谩骂的消息,微博上也是一样。以下几张截图仅是冰山一角,因为语言过于不堪入目,请大家谨慎查看截图。

 

直到今天(11月18日),这些谩骂消息仍然没有停下来。

 

这批人发动网络暴力的场所不仅在B站,也延伸到了微博和知乎。不得已之下,我将自己的微博设置成了关注100天才可以评论。

 

这批施暴者上蹿下跳攻击的焦点,是他们罗织出来的所谓“港D”罪名。他们搜罗着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证据”,讲着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逻辑,强行给我贴上一个并不属实的标签,并以此为据对我进行无下限的攻击。

 

我们本应早已经远离那个可以给人随意扣帽子就批斗打倒的年代。我们不应让网络暴力污损我们的网络空间。

 

 

在这里,我想表明我的基本立场:我认为“一国两制”是一项极其伟大的构想,我拥护“一国两制”基本国策。香港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中国不能失去香港,我坚决反对“港D”。我深爱着脚下的这片土地。实际上,我此前也曾说过,能够在博士毕业之后回到香港工作,我非常开心,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可以将自己学到的知识贡献给这个国家。我希望在这个国际化大都市之中,努力搭建东方与西方、大陆与港澳台之间求同存异的沟通桥梁。

 

我反对近几个月来香港社会中出现的暴力行为,我认为施暴者应该依照法定程序、受到法律的惩处。最近几天,我工作的香港中文大学成为战场,学校被迫提前结束学期,我对此感到非常痛心。我很想念课堂,想念我的学生们。我希望大学能够尽快恢复正常运作,希望整个香港都能尽快恢复稳定,希望东方之珠可以度过难关、重现光彩。

美丽的香港中文大学校园

 

我认为,摒除暴力、恢复稳定既要依靠执法的力量,更需要对暴力的症结做细致的研究和了解,需要推动沟通和对话。香港病了,暴力只是症状,要根治的是更深层的问题。

 

其实,我是今年8月才开始在香港工作,我对这里的了解依然非常有限。因此,三个月来,我基本没有就香港问题发表过观点,因为我自觉没有这个能力,没有这个资格。我能做的,只是多看、多听、多观察、多思考。

 

也就是说,这三个多月来,我连关于香港问题的言论都基本没有发表过,更不可能发表任何支持港独、支持暴力的言论。 

 

那么,在各平台上对我施加网络暴力的人,又是怎样试图给我扣上这顶帽子的呢?

 

他们抛出的所谓“证据”,大概有这么几类。

 

首先是我在Facebook分享的文章。我并不知道他们是通过什么合法途径登陆Facebook的,但他们确实到我的页面截了不少图。

 

他们声称我“转发支持暴徒行径”,然而给出的截图,不过是我转发了同事在港中大冲突前线的观察记录。事情发生时,我没有在校园,我很关心自己的学校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这也是罪证,那么所有转发了香港相关动态的人,是否都是“港D”呢?

 

他们给出的另一张截图,是我转发了美国知名播客This American Life关于香港的一期节目。其实,这期节目没有表达任何观点,而是采访了事件相关的方方面面,深入了解支持者和反对者都是怎么想的。我认为这样的节目是有价值的,它促进多方的理解与交流,呈现多面的视角,并且和“港D”毫无关系。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甚至,他们给出的证据里面还有一张几年前我去参加一场沙龙的海报,沙龙的主题是“平民如何谈论政治”。平民谈论政治是一个正常社会里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和“港D”有何关联?

 

其次,他们声称我的Facebook头像有问题。我是在记者节的第二天,换上了一张穿着记者Press反光背心的照片,并且在图片说明中说:“我已经不是记者了,但我正在培养更多的记者报道真相、服务公众。”

如果说穿着记者Press背心也有问题的话,我想请各位网络施暴者看看下面这张图。

图中的这位想必大家都认识:《环球时报》总编胡锡进。不知道各位网络施暴者,是否要给胡总编也贴上一个“港D”的标签呢?

 

在一个撕裂的社会中,我们尤其需要追求真相、促进沟通的记者。我对自己的前记者、现新闻学院老师的身份非常自豪、非常珍视。我也一直致力于通过各种途径普及媒介素养,强调优质信息的重要性。我绝不相信这也能成为“港D”的证据。

 

第三,他们认为我的论文也有问题。然而,他们其实并没有读完我的那些动辄二十多页的英文论文,只是看个标题就望文生义,开始胡乱编造。比如,我有一篇写“小粉红”的论文,他们便声称我的论文是在批评小粉红。其实,我的论文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是在给“小粉红”正名,因为我追溯的是这个词的起源,指出它其实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标签。

 

还有人提到了我近几年唯一的一篇中文论文(发表于复旦大学的《新闻大学》杂志),说那是我给CIA做的“敌情调查报告”。下面另一个人回应说:“有道理耶。”

 

有一位B站网友实在看不下去,怼了回去。

 

如果施暴者们愿意认真读我的论文以及各种媒体文章,我相当欢迎,我还可以给大家提供免费的pdf版。只是,如果施暴者们是带着寻找“港D”、“间谍”证据的目的去阅读,最后只能是大失所望,因为那根本就不存在。

 

持续了这么多天、蹦了那么多脏字的网络暴力,完全是基于毫无说服力的“证据”和逻辑之上的。也难怪有围观者看得很着急:有人能发点实锤吗?

 

 

过去三个多月,我关于香港的发言只有两条。它们都不是对香港问题的宏观评论,只是我的个人生活见闻。

 

一条是10月5日我在微博上发布的“【关于2019年10月4日晚的一段琐碎记录,没有太多价值,只是想留下动荡时代中的一点微观视角】”。在这条微博中,我记录了自己课上的学生受到局势动荡的影响,晚上下课之后没有公共交通回家,但是最后都顺利地被好心人载回家了。

 

有人对这条内容很不满,说我这条内容是假装岁月静好。其实,身处香港,我当然是深知岁月并不静好。但是,如何让岁月回归静好?我想,一个根本的途径就是重拾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和关怀。我真实记录下10月4日晚上发生的事情,既对每一句话的事实负责,也想传递一种态度。

 

另一条是我最近在朋友圈发布的,大致内容是:香港并没有发生系统性的针对内地人的仇恨犯罪,无需恐慌,更不要煽动仇恨。这是基于我在香港生活的真实感受——我每天说着普通话,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我看到不少大陆同学和香港本地同学相处融洽;香港本地学生对我也非常尊重。

 

实际上,胡锡进也在最近的一条微博里面指出:“迄今除了港科大一名学生被打,香港暂无其他内地生遭到直接身体伤害或者非法拘禁。”他还说,目前愿意留在香港的大陆同学,“更加注重自己身边没有实际发生迫害内地生的事实,相信发生那种极端情况的低概率”——他认为,这种感受和信念是有道理的。

我希望恐慌和仇恨不要扩散,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自私的想法:我希望自己在香港平安。而要想平安,前提就是大陆人和香港人之间的矛盾不要被人为扩大。那些夸大矛盾、危险和仇恨的言论,表面上看是关心在港大陆人,实际上却可能用扭曲的信息导致“自我实现的预言”,加深双方的误解和隔阂,那是把在港大陆人往火坑里面推。

 

仇恨和排斥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香港人和大陆人都是中国人,我更愿意思考的是如何让香港人和大陆人之间更加相互理解,而不是将这片属于我们的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同胞们推开。 

 

从9月开始,我每个周六都会上粤语课。虽然现在还不能用粤语对话,但我希望自己能和这里的人们多一些沟通和理解,能逐渐融入我工作和生活的这片土地。我希望自己能够有尽量全面的信息摄入,能够坚持理性思考,能够坚守正直和善良。

 

看着B站私信里的污言秽语,我想,这些施加网络暴力的人,以及背后的组织者,如果在现实语境,和往老人身上泼汽油再点着的人,有什么根本区别?

 

这些行为,都是纯粹的恶。

 

我们不能指望从恶当中开出希望的花朵。

 

让我觉得暖心的是,这几天,有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发来关心和鼓励的消息。他们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依然保有善意。而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善意,是我们对未来依然怀有希望的根本理由。

 

我们只有继续观察、倾听、沟通、理解,理性思考,拒绝暴力,拒绝仇恨,才能重建我们共同的美好家园。 

 

最后,我想说:我写这篇文章,并不是试图说服那些对我施加网络暴力的人——既然是蓄意组织的集体行为,就代表着他们中的不少人可能早就拒绝了沟通和思考,只是朝着一个捏造的标签,一声令下,一拥而上,他们甚至可能又会对这篇文章断章取义。我毫不在意他们的言论。但是,在遭受了这么多天的持续攻击之后,我想我应该还原事实的真相,表明我的立场,这是对所有人最负责任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