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住那个李雪琴(上)

laomao @ 2021年03月17日 人物

作者:@罗芊 

就像每人预备了一个垫子,怕她掉下来一样。




《脱口秀大会》之后,关于李雪琴的报道很多。她的天赋,她的性格,她的成长经历——26岁的人生被翻来覆去地剖析、解读、定义,甚至误读。

 

关于李雪琴的故事,是否还有其他的讲述方式?

 

这一次,《人物》决定做一个尝试,不再聚焦于对李雪琴本人的解读,而去书写那些对她很重要的人,因为,他们构成了「李雪琴的宇宙」——关于如何了解一个人,这是一个很必要的方式,她的家人是谁、朋友是谁、最信任的人是谁……某种程度上,这也决定了她是谁。

 

 





文|罗芊

编辑|金石

摄影|吴明

妆发|钗钗

造型|THEXIStudio

独家线下战略合作|红砖美术馆






贾女士

 

贾女士是李雪琴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她的妈妈。

 

小姑娘——李雪琴常常这样形容贾女士,「我妈妈是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小姑娘。」她跟所有人都这么说。

 

贾女士的确很像一个小姑娘。她有一张小圆脸,爱笑,爱戴五颜六色的发箍,她曾经发过一条短视频介绍自己,那是铁岭冬天的晚上,她穿着豹纹松糕鞋,双手环抱在胸前,脸蛋红扑扑的,有些害羞,一边说话身子一边往前倾,一颠一颠的。她说,「大家好,我是李雪琴妈妈,我喝……多啦。」

 

作为妈妈,贾女士挺酷的,几乎从不约束李雪琴。很多人都曾问过李雪琴,你考上北大了,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说出来大家都不相信,贾女士的教育就是「你随便玩」,上网,随便,出去玩,随便,想干啥干啥,从来不说你。据李雪琴的发小说,整个院儿里就属李雪琴家管得最松,大伙儿都争抢着上她家玩电脑,给电脑里全下满游戏也不删,整的李雪琴爸爸回家后直纳闷,「这电脑怎么这么卡呢?」

 

《人物》见到李雪琴时,发现她脚踝处有一个文身,一个大大的加粗的「freedom」,这也是贾女士撺掇李雪琴去文的。刚上大一那年,李雪琴放假回家,说起有个朋友文身了,还挺好看,贾女士就鼓动她,你去,你也去,她就在铁岭文了这个「freedom」,斥资100块。

 

李雪琴说,正是这种放养反而让天生敏感的她生出了一种自主学习的劲头,「都不好意思不学习,感觉不考第一都对不起他们对我的纵容。」

 

但贾女士对这件事的理解不是这样的。有时逢年过节,大家族的人聚在一起,总有长辈会对李雪琴提出一些期许,这时,贾女士多半会说,我姑娘现在这样挺好的,不用非得变成那样。

 

高考那年,李雪琴压力很大,贾女士去了学校,晚自习别上了,拽着李雪琴就去了烧烤店,点一桌子串儿,开了好几瓶啤酒,具体是4瓶还是6瓶,李雪琴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喝了一瓶不到,剩下的全被贾女士喝光了。

 

李雪琴的很多好朋友都见过贾女士,他们都很喜欢她,形容她「像个少女」——几乎每个人都对《人物》说了这句话。年轻人们和贾女士坐在一起,完全不用拘束,也没有什么代沟,敞开喝,贾女士能把他们所有人都喝趴下,敞开聊,聊什么话题都可以,包括性。


贾女士  图源李雪琴微博

 

 

但在很多从未接触过贾女士的人的印象中,贾女士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两年前,在接受《GQ》采访时,李雪琴谈到自己14岁那年,家里出了变故,贾女士一夜之间成为了独抚母亲。从那时起,像个小姑娘一样的贾女士陷入了很长时间的崩溃。

 

那阵子家里就母女两个人,贾女士情绪不好时,李雪琴就成了妈妈唯一的情绪出口。有时候她写完作业在家看电视,贾女士会冲她发一通火,李雪琴特别懂事,她会忍着,并且把贾女士哄好。李雪琴所有的青春期、叛逆期,在14岁那年都结束了,她需要一直考第一名,因为不能让别人觉得家里出事后,贾女士「把孩子耽误了」。

 

「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在家人面前哭过,我每天上学,在外边哭,难过了哭完再回家,然后把我妈安抚好。」李雪琴说,14岁之后,自己再也不浪漫了。

 

那几乎是她第一次公开谈论那个时期的贾女士。报道发出后,李雪琴在转发时屏蔽了贾女士,她怕贾女士看到一些片段会不开心,她的转发语是,「我希望我妈永远都不会看到这篇文章」。

 

去年,李雪琴因为《脱口秀大会》火了,这篇报道也被翻出来四处引用。很多自媒体都以此为依据来讲述李雪琴「悲惨的成长经历」——李雪琴为什么不快乐?因为原生家庭不幸福,妈妈太压抑。对于那个小片段引发的曲解和误读,李雪琴很无奈,甚至有点生气,「我极其不希望有人这样写我妈,用最俗套的那种思路去揣测我和我妈的关系。」

 

再度回顾那段日子,李雪琴说,「我当时从不回家哭,并不是因为我在家哭我妈会怎么样,而是因为,那时,我是我妈唯一的精神支撑。」

 

事实上,在那篇报道发出后不久,李雪琴就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写过一篇文章澄清,她为那篇文章取名《其实我也没那么惨啦》,她说,「我妈是个很爱我很爱我的小姑娘,她相信并支持我所做的一切决定,是世界上最希望我幸福快乐的人。」


小时候的李雪琴  图源李雪琴微博

 

 

面对《人物》,李雪琴也谈到了贾女士的成长。她说,最崩溃的那段日子过去后,她发现,贾女士「一下子顶天立地了起来」,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非常勇敢的小姑娘。她依旧很天真,别人吹的牛,她基本都信,但又可以用那种「迎来送往的江湖气」担起家里几乎所有的事。

 

因为路痴,贾女士不爱出门,仅有的几次出远门多半都是因为李雪琴。高中时,李雪琴从开原去本溪读书,贾女士会背着特别重的行李,一个人挤绿皮火车去看她,冬天的东北总是下着大雪,贾女士没有座位,就铺上报纸,睡在别人车座底下。

 

贾女士第一次来北京,也是送李雪琴上大学。母女俩坐绿皮火车哐啷一宿,快到北京的时候,贾女士站在车窗户前往外看,李雪琴至今记得妈妈那个眼神,「当时我真的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虔诚。」

 

尽管那段变故让母女俩都受了一些伤,但李雪琴说,贾女士至今仍是自己最重要的安全感的基石。贾女士给她的,是一种无条件的信任,「她非常的尊重我,非常的爱我,非常的相信我。所以我才会这么懂事。」

 

北大毕业后,她去纽约留学,过得很不开心,跟贾女士说,「妈,我不行了,我觉得我扛不住了,我想休学。」贾女士什么都没有多问,直接就同意了,「可以,那你就回来。」

 

去年,李雪琴在脱口秀大会拿了第五名,有些亲戚朋友听到名次会觉得很遗憾,「哎呀,怎么才拿第五?」李雪琴的一位朋友说,听到这话,贾女士还是会和过去一样,说,干吗非要拿第一,拿第五已经很好了。

 

李雪琴的一位好友是同志,他并不介意对任何人坦白自己的性向,唯独除了家人,因为知道爸爸妈妈肯定接受不了。但在聊到贾女士时,他特意补充了一句,「如果我妈妈是李雪琴妈妈那个样子,我会愿意跟家里人出柜」。

 

编剧史航曾专门发过一条微博表示对贾女士的喜爱,在史航的认知里,大部分母女关系都充满控制与反控制,而李雪琴和贾女士不是这样,这让他很高兴,「一旦看到别人的母女关系有这种明朗的、通透的、坦然的,甚至happy的,我就特别高兴,就如释重负。」

 

去年,更多的人通过李雪琴的脱口秀里认识了贾女士——贾女士花光了李雪琴姥姥的钱,贾女士再婚了,贾女士说宇宙的尽头是铁岭。贾女士火了,成了脱口秀段子里的名人。

 

可现实生活中的贾女士没什么变化。开原很小,北京的追光灯照不到这里,她还是医院那个小职员。不爱抛头露面,几乎从不接受采访,照旧过着自己的生活,保持着稳定的酒量,「起码能喝8瓶啤酒。」

 

偶尔的,贾女士会在短视频平台上记录自己的日常生活,天气好去摘野菜啦,在医院和同事们查房啦,吃杀猪菜啦。她的短视频账号关注了43个人,一多半都是卖衣服的,广州千千服饰,碧区香香女装百货,韩可可试衣(今日2点直播),木槿工厂店,比女儿李雪琴更早关注的是——瑶宝欧韩服饰。

 

关于如何做妈妈,贾女士不懂那些文绉绉的理论,她的想法很简单,用李雪琴的发小二哥的话来说,就是「闺女,你做啥妈都支持你,但是你有什么事你得跟妈唠唠,妈得听听,有事妈得替你出出招儿,她妈是这种」。

 

直到现在,贾女士从来都不问李雪琴挣多少钱,也不会每天都和女儿聊天,她们之间最常见的交流基本都是,「你在上海吗?上海疫情了」,「沈阳疫情了,你在沈阳吗?」然后就是,「过年啥时候回来?」她们用一种很松弛的方式相处,有的聊就聊,没的聊就不聊,「如果哪天有一方非要聊天,多半都是让人欺负了。」

 

因为喊话吴亦凡刚火的那一阵儿,李雪琴和几个朋友录了一档和妈妈有关的节目,其他几个人的妈妈都来了,唯独贾女士没来,因为还有一些「自己的娱乐活动」——录节目在贾女士看来,或许和小学一年级时,老师让小朋友回家给家长洗脚一样,当时,对于老师的这个安排,贾女士的评价是:你们老师真是狗长犄角,净整那羊(洋)事儿。

 

但如果李雪琴真的遇到了一些难事儿,她一定会第一个想到贾女士,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我妈永远都会在的。」

 

——「她真好,我爱她。」李雪琴常常这么说。

 


李雪琴和贾女士合影  图源微博

 





二哥

 

二哥是李雪琴的发小,两人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据二哥描述,他们的友谊可以概括为,「我们那院儿俩男的,她一个女的,俺仨天天一块走,成天就搁一块混呗。」

 

二哥口中的俩男的,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比他们都大一些,被称为「大哥」。后来上学又认识了美哥——大哥、二哥、美哥,还有李雪琴,初中毕业之前,他们四个人几乎整天都「混」在一起。

 

二哥至今仍不太习惯称李雪琴为「李雪琴」,他更习惯的称呼还是「李雪阳」——那是李雪琴的本名,她是雪字辈,却在夏天出生,爷爷希望她是一个温暖的人,起名「雪阳」。至于「李雪琴」,是她为了拍小组作业起的艺名,来源于她的笔名「破琴」。

 

二哥说,他们之所以能混在一起,是因为「李雪阳这个人,啥都行,你怎么的都行,吃东西也是,吃啥也都行」。

 

他们在一起干过太多调皮捣蛋的事。

 

上学的时候,班上有个体格壮实脾气又好的大个子,二哥摔跤摔不过人家,就盯上了人家的自行车。大个子每天都骑自行车上下学,二哥就把人家的自行车藏起来,李雪琴也跟着一起藏。

 

小学五六年级,二哥就春心萌动了,整一辆自行车,天天蹬蹬蹬地去暗恋对象家门口瞅两眼,李雪琴就天天坐在车后座上,跟着二哥满开原跑。

 

最逗的是有一年教师节,李雪琴、二哥,还有美哥三个人坐一排,李雪琴买了一罐八宝粥,「咔」一下倒在美哥的桌布上,然后跟老师说,老师,那个美哥吐了。美哥也不含糊,拿起勺就把八宝粥往嘴里擓,当时老师脸色都变了,吓蒙了,这时,李雪琴突然拿出大伙儿给老师买的花,祝老师教师节快乐。

 

那时,大伙儿天天嘻嘻哈哈,李雪琴一考试就考第一,到了初中,连老师都说,大哥二哥「就是俩顶级陪玩」,李雪琴考第一美滋滋回家了,他俩回家又得挨旋(东北话,挨揍)。

 

在二哥眼里,李雪琴就像他的亲妹妹,一个小尾巴,走到哪跟到哪。大哥处对象了,他俩就一块看大哥处对象,跟着蹭饭。有一次二哥处个对象,对方说,你天天跟李雪琴扯啥呀,别跟她联系了。二哥不答应,「你说能不联系吗,对不?」

 

初中毕业了,李雪琴要去本溪念高中,那是辽宁省最好的高中之一,但二哥放心不下,非得跟着去一趟,其实二哥也不知道自己去本溪可以干什么,但他就觉得,我妹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我得跟着去瞅瞅,看看什么环境。

 

后来李雪琴去北京念大学了,一年难得回来几次,一回来,他们还是会混在一起。李雪琴说,自己每次回家最享受的事就是去二哥家,听二哥叭叭地讲故事。

 

二哥特别会讲故事,他曾在电话里给《人物》讲李雪琴被表白的故事,就是李雪琴自己在《脱口秀大会》里讲过的那一段,但二哥讲得比李雪琴本人的版本还要精彩——

 

先交代事件背景,「俺们那阵初二刚完事儿,马上初三又要重新分班了,俺那几个比较要好的,大伙吃点饭,初中那时候还是小孩,一人整两瓶啤酒,都喝得脸通红,站都站不住了,这会儿工夫正谈心呢,那左搂右挎的,唠得都热泪盈眶。」

 

接着主角登场,「这时候,那个姓徐的男的就来了。不知道搁哪整束花,也不知道搁哪打听出来我们搁这吃饭,就来了,来了就奔着李雪阳,扑通一下就单膝跪地了,还没跪稳,俩手都跪地上了。俺们都蒙了,说干啥呀,完了人跟李雪阳说,老喜欢你了。」

 

在叙述的过程中,二哥还特别注重细节,「李雪阳初中长得挺黑,完了脸一红,都发亮,那天喝点儿酒,脸整得老亮了,黑亮黑亮。她整得还挺稳重的,她说,那个,花我不能收啊,我回去寻思寻思吧。那小伙子也整得老立正了,冬天啊,穿棉袄,整个围脖,脑瓜打那个发胶,喷得头发可立了。完事儿那小伙就拎着花,垂头丧气地就走了。走了之后,我就问她,我说咋整啊,完了李雪阳说,不行啊,我不能跟他处啊,我怕给他耽误了啊。」

 

故事的结尾发生在二哥送李雪琴去本溪读书的火车上,「在那个车厢连接地儿,就大伙抽烟那个地方,那会儿工夫她性情上来了,小眼儿通红地说,我感觉可对不起他了。」

 

「哎,那小子喜欢她挺多年的。」



李雪琴说,她身上很多的性格特征,讲故事的方式,和二哥他们都是共通的,包括跟朋友相处的模式,也是从二哥他们身上一点点形成的。

 

大哥、二哥、美哥,上的都是专科。二哥去沈阳漂过一年,卖过车,干过电话销售,租住在楼道里没灯的小区,后来结婚了,回到开原,在加油站上班。大哥在铁岭热电做文员,被大伙调侃是「烧锅炉的」。美哥现在在日本,是几个人中被挤兑得最多的那个,因为「傻」。美哥「傻」到啥程度?一起长大的朋友换电话号码了,然后打给他骗他说自己是快递员,让他去开原植物园广场的某棵树下取快递,连骗他三天,他三天全去。

 

「他们可能学习都不算特别好,但他们的价值观很简单,就是做好人,讲义气。」李雪琴说,上初中她家出变故的时候,身上经常没钱,但就算她不带钱,每天上学也吃好喝好的,二哥他们哪怕自己不花钱,也会给她花。后来李雪琴有钱了,回到家,二哥他们还是不会让她花钱,「我小妹儿在外头老累了,回家了哪能让她花钱呢?」

 

二哥并不喜欢网络聊天,平时和李雪琴联系也不多,唯独有一段时间例外。那是李雪琴大学放假回来,情绪不对,吃饭的时候硬是让二哥问出来,「抑郁症了。」二哥不懂抑郁症,但那段时间,他总是组织大伙没事儿就给李雪琴去个电话,唠闲嗑儿,跟她说,实在没地儿去,回来上二哥家待会儿。

 

李雪琴每次回开原,也常常往二哥家一待,跟二嫂唠闲嗑,这人最近怎么了,那人怎么了,追着二嫂屁股后面一直问。等二哥下班了,他们会一起去吃烧烤。

 

李雪琴说,很多人到了大城市之后,都很想剥离掉自己来自小县城的那部分人生,让自己更好地融入新生活。但她很清楚,她不想这样。她很喜欢开原,这个县城很小,按二哥的说法,「打车随便跑不会超过六块钱」。在开原的生活也很简单,二哥每天早上七点左右起来,收拾收拾吃早饭上班,晚上五点多钟回家,吃完饭看看电视剧,十点多钟洗洗睡觉。但对于李雪琴来说,这里就像游戏里的新手村——当你迷路了,打不过boss了,可以存档回到新手村休息,泡泡泉水补充血量。


铁岭开原,是赵本山的家乡,也是李雪琴的家乡。  图源网络

 

李雪琴带过很多大学同学回开原,他们都觉得,李雪琴在开原的朋友们太可爱了,一个个活得很真实,热气腾腾的。

 

大家在一起玩扑克牌也不赌钱,而是抽王八比大小,谁输了扇谁嘴巴子,刚开始不真扇,后来急眼了,几个人扇嘴巴子扇一宿,第二天每个人脸都是红的、肿的。二哥想换新手机了,就天天把手机给儿子玩,儿子不会玩就往地上摔,终于摔坏了——就这样,二哥也用上了新手机。

 

虽然很会讲故事,但有一些东西,二哥却从来不说。李雪琴在短视频平台上火了,他就下载一个APP。李雪琴和他撸串被人认出来了,有个女的说,「老妹,姐能搂你一下不?」李雪琴「咔」一下把棉袄脱了,「来,姐,随便搂。」二哥在一边看着,呵呵乐,他内心里可骄傲了,但从没和谁说过,「没有啥可跟人家唠的,也没有啥可显摆的。」

 

再后来,李雪琴越来越火,无缘无故找二哥吃饭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八百年不联系的人都冒出来了,希望通过二哥联络李雪琴,二哥全都拒绝了。很多人调侃二哥,李雪琴现在这么火,怎么你没借点光呢?二哥总说,「人自己现在这样挺不容易的,一天天都挺忙的,我跟这儿捣啥乱啊。」

 

二哥心里明白,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是最宝贵的。他结婚的时候,李雪琴正在纽约留学,非要回来,被他死活给拦住了,只让她帮忙写了结婚誓词。等到二哥的孩子出生,李雪琴当时根本没什么钱,攒了几个月的钱买了一辆几千块的婴儿车,这事儿让二哥心里不得劲了很久,「你都不知道,她一个小女孩搁外头挣钱不容易啊,对不?」

 

前不久,二哥和一位工作上有来往的大姐吃饭,大姐刷抖音刷到李雪琴,开始聊,李雪琴怎么怎么的,老火了,怎么怎么的,二哥觉得大姐人不错,就回了一句,「哦,李雪琴啊,跟我一个院儿的。」在说这句话之前,二哥还寻思了一番,想了想自己在跟这大姐接触的过程中有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别给我小妹儿抹黑」。

 

「一个院儿的。」二哥的话就停在了这里,「我都没跟她提是我小妹的事儿,我就说俺俩一个院,我认得。」


万旭

 

万旭是李雪琴的高中同学。他们能成为好朋友,用万旭的话说,是因为「在高中压抑的环境中,两个人都有一颗放荡不羁的心」。

 

他们所在的高中是本溪市高级中学(以下简称本溪中学),这所学校曾被称为「辽宁名片」,是东北的高中名校,经常能出高考状元。同时,该校治学严格,以苦学著称,曾喊出过「南学衡水,北学哈三中」这种口号。李雪琴和万旭都在文科尖子班,更是严上加严。

 

在本溪中学,所有东西都是整齐划一的,男生只能有一种发型,就是寸头,「而且这种寸头一定得是推子推出来的,用剪刀剪得稍微有层次感都不行」。近视的学生,只能戴最朴素的黑色方框眼镜,其他的都叫异形。学校对学生的管理精确到分钟,几点几分必须回到教室,几点几分必须站着大声朗读,所有东西都是整齐划一的,每到课间,班上都没什么人聊天,大部分同学还在学习。

 

万旭和李雪琴分别与《人物》分享过一个关于「笔」的细节。有一回,万旭玩自动笔,按了几下出了声,下午就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批评,原因是有同学举报,说万旭按笔影响了自己学习。而李雪琴是因为笔掉了,弯腰捡笔,被在教室门口巡视的校长看见,也被批评了,打那以后,她每天都很担心东西掉地上,「如履薄冰的,那谁还不掉个笔呢?」

 

高中三年,他们也都受过一些伤害。

 

万旭的数学成绩不太好,他们班的数学老师直到高三走在路上遇到他,不但叫不出他的名字,甚至都认不出他是自己的学生。还有一次,是他自主招生考过了,学校还不错,有位老师把他喊出去,问他,你给了XX大学多少钱?

 

李雪琴成绩好,据万旭回忆,「挺吓人的,确实有点天才的感觉」——她上课睡觉,睡醒之后,所有题全都会,万旭做一套卷子要用一个小时,她半个小时就做完了。但成绩好也得守规矩。李雪琴在开原自由惯了,喜欢跟同桌唠嗑,在本溪中学,老师就让她一个人一个座位。没了同桌,她就和前后桌聊天,后来她就被安排坐在讲台边上,班主任还一度给她起了个绰号——「铁岭土匪」。

 

李雪琴说,那时候,老师批评她,她就傻笑,「有时候把我说哭了,我还是傻笑着哭。」本溪中学一年只放几天假,每次回铁岭呆几天要返回本溪的时候,她都特别难受。

 

只是,即便在如此严苛运转的教学系统中,他们仍然没有成为大多数,没有被驯化,这反而还促成了他们性格中最反叛的部分。高中同班同学李佳辉这么形容李雪琴和万旭,大多数人来这个班,都是为了考好大学,大家都安于系统里,安于在传送带上待着,「但他们是属于跳脱于传送带的人。」

 

他们都不喜欢竞争,每次考试结束,教室后面都会贴出一张大榜,老师会让每个人选一个竞争对手,两个人会签一个书面的「战书」,并且一定要说,「下次我要超过他/她」——这些让他们感觉很不舒服。


本溪中学2021年高考誓师  图源林林-Photo微博

 

 

和其他成绩好的同学不同,李雪琴「没有学霸气质」,万旭说,「如果我叫班上那些学习好的同学出去玩,他们会觉得我有病,但李雪琴一放假就拉着我们打麻将。」

 

上高中时,贾女士给李雪琴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一个很大的两室一厅,月租金1300元。每到生理期,李雪琴都疼得需要请假,只要她一请假,万旭和其他几个小伙伴就会「不请自来」——走啊,看李雪琴去啊,「想象中可能朋友去给她倒点热水啊,去看看她怎么样啊,我们不是,我们进去坐那儿就开始玩。」

 

和他们一起跳脱于传送带的还有其他三个人,在捡个笔都要被投诉的本溪高中文科重点班里,几个最不安分的人组成了一个小团体,每天吃完晚饭,别人都回去学习了,他们却在轧操场扯犊子,给未来自己的孩子起名字……

 

小团体的存在,无论是对万旭还是李雪琴,都是一个珍贵的情绪出口,特别是李雪琴,在经历了家庭变故、且第一次离开铁岭独自在外求学,小团体给予她的,也是一些难得的支撑。

 

万旭说,从他认识李雪琴开始,她就是一个很怂、很敏感、窝里横的人。她常常不安,很爱哭,对成绩的态度非常复杂——尽管既不认可也不安于传送带,但从铁岭大老远来到本溪上学,还不能让贾女士背负起「给孩子耽误了」的责任,李雪琴非常在乎自己的成绩,一旦掉出前十名,她就会非常焦虑。

 

那时,万旭肩负的职责就是——安抚李雪琴。每次放榜,如果李雪琴的成绩波动了,他需要做的就是找到李雪琴,陪她哭。印象最深的一次,万旭在教学楼顶楼的一个角落陪李雪琴哭,安慰她,他们蹲在一扇门的旁边,哭着哭着,门突然开了,他们的地理老师从里面走了出来——原来那是个员工厕所。

 

他们的这种相处模式一直延续到了大学。大一时,李雪琴失恋了,万旭就从自己的学校出发,赶一号线最后一班地铁,坐到玉泉路,从玉泉路打车到北大,陪她散步,走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来,两个人坐在汉堡王吃薯条,坐累了再继续出去走,也不哭,就瞎聊,聊着聊着,万旭感觉自己好像也轻松一些了。天亮了,再各自回学校。

 

大学毕业后,李雪琴去了纽约,万旭在在一家知名互联网公司做综艺编导,自我成长得很好。他们依旧保持着自我意识的独立,警惕一切程式化的东西。去年,万旭所在的公司开运动会,所有人站在一起做热身操,他就接受不了,大家弯着腰做操,他就站着。李雪琴曾参加过一个「陪你上班」的节目,做了一天的火锅店服务员,火锅店要求所有员工蝴蝶结系在同样的位置,手放在同样的高度,喊同样的口号,李雪琴的内心非常抵触,当场提出质疑:蝴蝶结为什么一定要黄色向外?向不向右挪两公分又有什么区别?


在1月北京最冷的那天,万旭和《人物》见面,他刚结束和同事的聚餐,第二天一早就要飞往三亚度假。我们坐在一间酒店的大堂吧里,回望过往,万旭说,他最想删除的记忆就是高中三年,最不想删除的也是那三年。他很感谢拥有那个团体,高中毕业后,他还发过一条朋友圈,「高中三年,好像谈了一场五个人的恋爱。」配图是一张他们五个人的合影——那是高考前百日誓师时拍的,大家都穿着校服,有人把红色手幅绑在额头上,有人咧嘴笑了,李雪琴扎着马尾,那年,他们17岁。

 

万旭和李雪琴至今仍是那种许久不联系但随时可以去对方家里的人。就在参加《脱口秀大会》期间,李雪琴来北京参加活动,主办方只给她定了一天酒店,第二天,她就拖着箱子去了万旭家。万旭给她铺好床,自己睡沙发。

 

那时,李雪琴还没有进半决赛,天天为了写稿发愁,万旭就拉着室友陪她打麻将,还跟她打赌,如果真进半决赛了,就从北京订两个两米的易拉宝去上海做应援。后来,李雪琴进了半决赛,万旭真的从北京背了两个两米的易拉宝去上海——易拉宝上印着3张李雪琴臊眉耷眼的照片,还有一行字:预祝李雪琴,热烈淘汰。

 

如今,在万旭的手机里,李雪琴的备注叫「赤坂亭-李雪琴」——那是2018年的一天,李雪琴刚从纽约休学回来,还没开始工作,对未来也很迷茫,万旭陪着她在朝阳大悦城里闲逛。那天,他们特别想吃烤肉,两个人站在一家叫「赤坂亭」的日式烤肉店门口,看了看菜单,人均消费200多,他们觉得太贵、没舍得吃。当时,李雪琴说,「哥们儿,有一天要是有钱了必须请你吃赤坂亭。」

 

「后来我有钱了,赤坂亭黄了。」李雪琴说,「这是不是一个好笑又心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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