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俄兵从战壕到俘虏的生死旅程

laoli @ 2023年06月20日  人物

为了在战壕里活下来,新兵鲁斯兰·阿尼廷向一架无人机哀求。 


2023年6月14日 华尔街日报 

阿尼廷投降的全程视频,中文字幕
 


俄罗斯兵鲁斯兰·阿尼廷被乌克兰无人机扔下的小炸弹追着跑。他在一条窄窄的战壕里跑了好几个小时。


5月9日,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抬头看到头上有个嗡嗡响的小玩意。阿尼廷疲于奔命,累得半死,根本没人能帮他,最后他只能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对着无人机的摄像头求饶。


他的脸被传到了几英里外巴赫穆特附近的乌克兰第92机械化旅一个指挥所的屏幕上。帕夫洛·费多申科上校和其他军官商量了一下,然后通过无线电给无人机操作员发出了指令。


如果说阿尼廷的遭遇能说明什么的话,那就是,在乌克兰最近开始反攻之前,俄罗斯人的士气已经非常涣散了。乌克兰官员说,自去年9月以来,乌克兰为想要投降的俄罗斯人开通的热线已经接到了1.7万多个电话。社交媒体上的帖子显示,应征入伍的士兵求着要更多的装备,而他们的老婆则在家里抱怨说,本来说好让他们在后方干活,结果却把他们送到了装备破烂、被炸得不行的前线。


俄罗斯总统普京星期二说,到现在为止,莫斯科已经能够挡住乌克兰的反攻,但他承认坦克损失惨重。


阿尼廷是少数几个尝试向无人机投降的俄罗斯兵之一。《华尔街日报》看过的无人机画面完整地拍下了这名男子在战壕里想要保住性命的垂死挣扎。


30岁的阿尼廷身材瘦削,早早就谢了顶,他曾学习过兽医,从未想过自己会卷入战争。去年2月24日,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时,他是位于家乡伊德里察附近的"第三刑事监狱"的一名狱警。他当时在社交媒体上发过很多帖子,包括俄罗斯国旗的图片,以及"让我们惩罚法希斯分子"等言论,都表明他曾经支持这场战争。


他在最近的一次采访中说,他手上有一个纹身,上面写着"Za-VDV",即"献给空降部队"的意思,这是他近10年前完成义务兵役那一年的纪念。他说,他以为只有职业化的志愿役军队才会在乌克兰作战。"感觉我们根本不会参与其中,"他说。


这种情况在9月份发生了变化,在经历了一系列战场损失后,俄罗斯强制动员平民入伍。那时,阿尼廷在伊德里察经营一家酒类商店,这是一个靠近拉脱维亚边境的小镇,有5000人。他和妻子的收入使他过上了舒适的中产阶级生活。


阿尼廷是一家酒类商店的经理,他说俄罗斯指挥官告诉他,他将留在俄罗斯加强边境防御。


他说,在一个周日轮班结束后,他接到了一个电话,要他去当地的征兵办公室报到。那里的官员告诉他,他们正在按字母顺序检查名字。其中一名律师告诉他,要么回家收拾东西,第二天早上再来,要么因"逃税"的罪名而面临牢狱之灾。


第二天黎明前,阿尼廷离开了家。当他告诉妻子他被征召入伍时,她抽泣起来,所以他在前一天晚上和妻子道别,离开前没有叫醒妻子和他们3岁的女儿。"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他说。


他和另外三个村民被用公共汽车送到了一个更大的城镇。如此多的人被动员起来,以至于官员们跳过了体检。他们得到了一身制服和一把苏联时代的老式步枪。阿尼廷说,在几周的训练中,他们只有两次实弹射击的机会。


指挥官告诉士兵们,不用担心,他们"将留在俄罗斯境内",加强边境防御。可是不到一个月,阿尼廷就被运到了乌克兰。他所在的部队在卢甘斯克执行警戒任务,并建立了防御工事。卢甘斯克是乌克兰东部地区,2014年被俄罗斯部分占领。他说,几个月来,他们一直都没有见到战斗。


这种情况在5月初发生了变化。他所在排的指挥官说,他们正在向巴赫穆特转移,以掩护从那里撤退下来的突击部队。瓦格纳集团老板叶夫根尼•普里戈津刚刚威胁要撤军,此前他的手下在攻占这座城市的过程中伤亡数万人。


"我们明白,他们想把我们扔进绞肉机,"阿尼廷说。


第二天晚上,他乘坐一辆军用卡车来到距离前线几百码的一片林地。他的指挥官把他和另外两名新兵一起挑选出来,其中包括21岁的餐馆工人德米特里·伊万诺夫,他是阿尼廷的朋友。阿尼廷说,他们被告知要进入最靠近乌克兰火线的战壕里,寻找掩体,静候时机。


这些人总共带了四顿餐食和六瓶水。凌晨1点左右,一名瓦格纳雇佣兵战士将他们带到最近的战壕,在那里他们立即遭到了持续约40分钟的乌克兰迫击炮攻击。瓦格纳的战士警告他们:"如果你拒绝执行任务,你就会被枪毙。如果你想要逃跑,你也会被枪毙。"

 

在炮击的短暂停顿中,阿尼廷和其他人跑到下一个战壕。在距离乌克兰阵地仅200码的地方,很难找到躲避炮击的掩体。这些人在黑暗中摸索着,踩着丢弃的袋子和武器,黎明时分,他们发现了附近躺满了几十具尸体。


"它们已经发臭了,一定已经在那里躺了一两个星期。"


他和伊万诺夫最终在战壕的墙壁上发现了一个洞穴。他们钻到里面寻求庇护。


由四个螺旋桨驱动的小型无人机是一种持续的威胁,这种无人机可以用于拍摄全景视频。无人机向后方发送实时视频,以校正乌克兰炮兵的瞄准目标。其中一些甚至还被改装了抓钩,可以将原本用于榴弹发射器的小型炸弹直接扔进战壕。


乌克兰的一些无人机被改装了抓钩,使它们能够投掷小型炸弹。

上午7点左右,伊万诺夫和阿尼廷的头部、胸部和肩部都受了轻伤。阿尼廷找到了一台对讲机,用无线电向指挥官求救。没有回应。他们也没有被允许撤离阵地。


几个小时后,他正蹲在一个地穴里,伊万诺夫慌忙奔跑过来。一枚炸弹在他身后爆炸,弹片射入伊万诺夫的背部。他倒在洞穴口,对着洞里的阿尼廷喊道,他的腿没有知觉了。片刻之后,第三次爆炸袭击了他。


伊万诺夫说,"我很不舒服,兄弟,"阿尼廷回忆道。


一直以来,操纵无人机的乌克兰人都在监视着那些被吓坏了的俄罗斯人的一举一动。阿尼廷转移到了另一个位置。而伊万诺夫拔下手榴弹的引线,在自己的脑袋旁引爆了它。他们小队的第三个人也受了重伤,后来也用步枪自杀了。


阿尼廷只能靠自己了。无人机和迫击炮的袭击持续了整个下午。到了下午5点左右,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再逃了。"我觉得我要永远留在那个战壕里了,"他说。


然后他终于有了一个主意:向无人机投降。


乌克兰无人机拍摄的静止图像显示,阿尼廷恳求乌军饶他一命。

他没有拿起步枪,而是站起身来,用手势示意不要再攻击。无人机拍摄的视频显示,他用手指划过脖子,摇着头,恳求乌克兰人:如果他投降,就不要杀他。


他说,他当时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想法,但觉得值得一试。


根据后来的回忆,在几百英尺外的另一个战壕里,乌克兰无人机操作员很怀疑,担心是个圈套。


操作员观察了阿尼廷的肢体语言,然后用无人机上下回应"是",左右回应"否"。他们商定,通过无人机的信号灯闪烁表达意思:闪烁一次表示同意,两次表示否定——他通过一系列手势语言向他们传递了这些信息。


阿尼廷不知道他是否会被理解。他说,当无人机开始离开时,他松了一口气,决定跟着它走。

 

他通过一系列手势语言向无人机传递了这些信息。


自3月以来,乌克兰无人机操作员一直在该地区飞行。他们注意到,冲锋陷阵的瓦格纳部队行动迅速,隐蔽得很好。操作员们说,但是那些俄罗斯正规军的新兵,行动速度迟缓,而且总是成群结队,因此他们更容易被干掉。


一整天,操作员都在用无人机投掷小炸弹杀死俄罗斯人——总共扔了有几十枚。


据26岁的乌克兰操作员"拳击手"说,当时他的一架攻击无人机已经出发,目标就是消灭这名俄兵阿尼廷。但是在看到阿尼廷求饶的高清图像后,拳击手取消了他的原定任务,把手榴弹扔到了阿尼廷附近的其他地方。


"尽管他是敌人,尽管他可能杀过我们的人,但我还是觉得他非常可怜,"他说。


指挥所的乌克兰指挥官让"拳击手"联络阿尼廷。于是他从医疗箱里拿出记号笔,在口粮包装上用俄语写道:"投降,跟着无人机走。"他在袋子里填满泥土以增加重量,确保准确掉落。


乌克兰无人机操作员在袋子上用俄语写:"投降,跟着无人机走。"然后绑在了无人机上。

这架无人机飞行了四分钟,把纸条扔给了阿尼廷,阿尼廷爬过战壕去取下纸条。那时他才知道这是真的。"他们表达了招降的意愿,我也向他们表明了我的同意,"他说。


无人机观察着阿尼廷启程,走进空无一人的战场。他经过地上被废弃的枪支、手榴弹和头盔,在战友们的断肢和腐烂的尸体间穿行。"他走路的姿势十足像个僵尸。他跨过他周围死去的战友尸体,"第92旅阿基里斯无人机连的一名少尉说,他的呼号是"途锐"。


阿基里斯和另一支名为"代码9.2"的小队的两组无人机,轮流带领阿尼廷穿过多个战壕,沿着蜿蜒的路线飞行,以尽量减少危险,他们每次飞行30分钟,然后轮换回去替换电池。俄罗斯士兵偶尔抬头看看他们,想确认自己不会被袭击。他会经常停下来,从地上捡来的瓶子里喝点水,或抽根烟,或者只是休息一下。


当他到达一条战壕的尽头时,他开始到地面上,沿着一条田野小路行走,然后在一辆被摧毁的装甲运兵车残骸旁停了下来。几秒后,残骸的另一侧突然发生了爆炸,俄军的火炮似乎已经发现了他。

 

阿尼廷脱去了防弹衣和头盔,高举双手,冲向乌克兰战壕


无人机一直注视着他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当乌克兰军队的战壕进入视野时,他高举起双手,但这也让他完全曝露在正在交战的两军之间。迫击炮震动着地面,子弹在头顶呼啸而过,他跌跌撞撞躲进弹坑里。爆炸产生的弹片击落了监视他的一架无人机。


阿尼廷终于出现在一个被铁丝网包围的乌克兰阵地视野内。他躲开了俄罗斯迫击炮。由于担心被乌军士兵射杀,他跪了下来,脱下了头盔和防弹衣。他站起身来,冲向前方的战壕,两个乌克兰军人用步枪指着他,把他按倒在地,绑住他的双手,塞进一辆悍马车。


不到一个星期后,进攻的乌克兰军队占领了阿尼廷曾经遭受苦难的俄军战壕。而他和另外三名被俘的俄军新兵正在哈尔科夫地区的一个拘留所里共用一间牢房。


5月19日,在乌克兰狱警在场的情况下,阿尼廷接受了《华尔街日报》的采访。房间里灰绿色的墙壁光秃秃的,只有一张海报,上面图示着如何用这里仅有的四个电话打电话。


拘留所的负责人说,战俘可以通过红十字会来传递信件联系他们的国内亲属。阿尼廷说,他还没有与家人联系。他的女儿在他被俘前一天刚满4岁。


尽管如果通过囚犯交换回到俄罗斯,他可能会面临牢狱之苦,但阿尼廷说,这就是他现在想要的。"让他们把我关起来吧,"他说。"我想回到家人身边,永远不要再经历这里的所有事情。"


采访结束,阿尼廷被押送回他的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