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多岁流浪女人用废料建起一座三层“城堡” 被拆除 她消失了

qiuri @ 2019年11月12日 人物

文|王丹妮

编辑|胡大旗

 

 


张素英正在修建“城堡”。图片源自网络。

废弃的砖瓦窑洞黢黑,张素英往蛇皮口袋里塞进一些衣物,跟被褥捆在一起,再绑到后背上。她左手提着一个塑料口袋,右手捏着一根烟,朝后山的方向走了。

“到那边……往高处去……”她说。

在甘肃省陇南市成县的这个村子,张素英是个神秘的外来者。四五年前,她坐车来到这里,在一座废弃的砖瓦窑里安了家。她从垃圾堆里捡出建筑废料,混着石块、瓦片和水泥,一点一点地修起一座六七米高的房子,歪歪扭扭,像座“城堡”。

张素英不爱说话,村里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修房子。直到2017年5月,从事绘画和纪录片拍摄的当代艺术家孟小为无意间发现了这栋建筑和这个女人,开始长达一年多的影像记录。

对于张素英,孟小为也只有一些基本的了解:她 60岁出头,从湖北和重庆的边界流浪到甘肃,丈夫去世了,老家还有一个女儿。

2018年腊月,张素英被送到当地救助站,还未完工的“城堡”被铲车夷为平地。在救助站待了十多天后,张素英回到砖瓦窑,最终又离开,消失了。

从救助站回来当天,有村民看见张素英站在废墟跟前,哭了一个多小时。一个村民蹲在石头堆旁边抽烟,望着她说,“要啥没啥了。”

孟小为将拍摄一年的素材剪成纪录片《张素英的“城堡”》,记录下这个过程。他借这部影像作品抛出疑问:为什么会出现张素英这样一个人?为什么没有社会福利制度给她提供保障?我们对流浪人员的态度是怎样的?

以下是孟小为的口述:

 



孟小为手绘的“城堡”结构图。受访者供图。

盖房子

我在甘肃省陇南市成县弄了个工作室,白天画画,晚上喜欢开车出去转悠。

2017年5月的一个晚上,大概七点多,快到滨河路尽头时,我远远看见一个很高的烟囱,以为是座冶炼厂。过去才发现,是个废弃的砖瓦窑,旁边立着一栋六七米高、歪了吧唧的三层楼建筑,像座城堡。

我非常惊喜,哎呦,这儿怎么有这么个建筑,曲曲弯弯的,跟现代建筑那种钢筋水泥的结构完全不一样。另外一个特别之处是,它用的材料都是建筑废料,比如破碎的瓦片、空心砖和旧门板等。

建筑底层留了个五六十公分宽的小门,人得猫着腰才能进去。我凑在门口看了看,里面黑黢黢的,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红色的折叠沙发。我绕着建筑转了两圈,等了十分钟没见着人,就回去了。

第二天白天再去,一个女人呆呆地立在门口的锅灶旁边,旁边趴了只哈巴狗。她回头看着我,面无表情。见她不太想说话,我点头笑笑,就离开了。虽然当时还没想好是要用图片还是影像的形式记录,但我对这栋建筑和这个人很感兴趣,打算长期观察、慢慢了解。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没事就会开车去看看,一次待十分钟到一个小时不等,用手机拍些照片和视频。她不抗拒拍摄,但也不搭理我,偶尔说两句,也因为牙齿掉光了而含糊不清,再加上外地口音,我很难听清她说了什么。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陪她修房子、跟她一起抽烟、跟附近的村民打听,才慢慢拼凑出她的身世:

这个女人叫张素英,今年60岁出头,自称来自位于湖北省和重庆市分界线上的新乐乡。她有个女儿,她在女儿五岁时离家,丈夫出车祸时回过一次,后来一直流浪在外。大约四五年前,她坐车到了成县,开始用废弃的建筑材料修房子,打算在2018年3月前把房子盖好,“等修整齐了,住到里面”。

 

 


抽烟的张素英。受访者供图。

我去见张素英的时间不固定,但每次见她,不是在弄水泥,就是往楼上搬石头。和水泥、去瓦砾堆捡材料、往房子上堆石头……张素英日复一日地重复这些步骤,下雨下雪,过年过节都不停下。

前两年,有村民见着张素英的女儿来找她,领她去县城吃饭,想把她带回老家。但张素英不乐意,姑娘待了四五天,走了,她留在这儿继续盖房子。

我跟张素英说过几次,“不要盖了吧,够用了。”

“嗯。”她点点头,不再吭声。过几天去看,房子又增高了二十厘米。

“贵族气”

张素英的房子离附近的村子不远,我听几个村妇说,她们闲来无事会去房子那儿看看。见到张素英在三楼楼顶的边角处和水泥,她们在底下叫,“天呐,又爬这么高。你看看……天爷,那一块大石头连小伙子都抱不动……”张素英像听不见似的,继续用手当标尺,比划着把石头垒齐。她用碎石将大石块垫平,用砖头把碎石块敲紧,倒入稀泥填充缝隙,再用手把稀泥抹平,让石块黏在一起。

不修房子的时候,张素英会到田里帮村民干活,不吭声,给钱也不要,干完活儿就走。好几个村民夸张素英“能吃苦”、“能干”,有村妇说,“我们仨人都比不上她一个。”

我刚开始也给过张素英钱,顺手从兜里掏出来,有时候给 10 块,有时候给 5块。第一次,我掏出 50 块往她手里塞,“买个烟抽,或者买点洗头、洗衣服的吧。” 她开始坚决不要,又问了次,她就接过来揣进兜里。后来听村民说,她把钱给了附近村子里的流浪汉。

张素英抽烟,随身带着打火机和一包四五块钱的烟。熟起来之后,她经常给我递烟,一根抽完,又塞来一根。张素英还爱干净,干活之前,得先戴上橡胶手套,系上围裙。阳光好的时候,张素英接一盆水搁在门口的灶台上,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干了之后细细梳理,有时候还绑两个麻花辫。

张素英住的砖瓦窑洞里堆着好多旧衣服,她穿不了那么多,但觉得好看,就都捡回来了。我提议把这些衣服挂起来,像办展览似的,她不同意。“堆着都发霉了,就当是晾一晾吧!”她觉得这个理由是对的,就捡来绳子把衣服挂起来。她走在花花绿绿的衣服中间,话多了起来,跟我讲这件好看,那件也好看。

 

 


张素英捡来的旧衣服。受访者供图。

我感受到她有一种“贵族气”,对生活有一定的品味和追求。一般的流浪汉修房子,能遮风挡雨就行,张素英修了四五年,还在往上添砖加瓦,像是大户人家要修房子。不像一层一层隔开的普通楼房,“城堡”里面的结构弯来绕去,错落不平,拐角用整齐捆绑好的树枝隔开,有点少数民族的特色。

我认为,张素英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没有更多的需求,很富足。她拒绝我和村民给的钱,坚持塞给她,就面无表情地收下,从没说过谢谢,不讲究世俗意义上的礼貌。她不爱说话,对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但碰上说得不合适的话,她也会顶回去,很有态度。

有次一个跟我同来的女孩跟张素英开玩笑,“女人不能抽烟。”

“可我就是女的呀!”她叼着烟,声音提高了些,语气很坚定。

关于老家的问题,张素英很少回答。有次我追问了很久,她才零星地吐露一些。

“你结婚以后和老公关系不好,然后就出走了是吧?”

张素英轻轻“嗯”了一声。

“他不爱你了吗?”

“爱呀!”她立马大声回了我一句。

“哦……那是你不爱他是吧。”

张素英音量恢复到往日的低沉,眼睛不看着我,“我不爱他。”

我和几个艺术家商量过发起个筹款活动,把张素英送回去,帮她在老家修个房子。我跟张素英说过几次这个计划,她不答应,也不拒绝,低着头用鞋子来回搓地上的土。

 

 


张素英的房子被铲车推平。受访者供图。

“房子给拔了”

2018年腊月,我去海南过年,嘱咐一个小兄弟定期替我去看望张素英,用手机拍些素材。他去的第一天没见着人,以为她出去拉建筑材料了,没在意。往后三天,张素英不知去向,房子成了一堆废墟,有人说是政府派人来拆的。两口铁锅仍在废石堆旁边,里面装满了雪。

小兄弟跑去问村支书,得知张素英被送到福利院,找过去没见着接收记录,辗转打听了一两天,才知道她被暂时安置到了救助站。“送福利院要钱。”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说没人出钱,那边不收。

见到张素英时,她正躺在救助站的铁架床上,小兄弟冲她说,“你房子叫人给拔了!”

“没拔……我出来的时候没拔……”张素英“噌”地坐起来,轻微皱着眉,呆呆地望着他。

大概十天后,小兄弟拿着吃的去救助站探望张素英,却没见着人。门口的保安说,看见她趁着扔垃圾的时间,翻过栅栏跑了。

小兄弟猜测张素英可能回原来的砖瓦窑,跑过去却没见她,两天后再去,才发现她回来了。救助站和砖瓦窑隔着五公里路,村民估计她这两天在找路,“走的时候坐着车,认不得。”

刚回来那天,村民看见张素英站在废墟跟前,哭了一个多小时。衣服被一把火烧光了,在地上留下黑黢黢的印子,提水的壶也叫收破烂儿的人拾走了,一个村民蹲在石头堆旁边抽烟,望着她说,“要啥没啥了。”

住了四五天,张素英打算离开。小兄弟走进窑洞,见她用绳子把一个蛇皮袋和被褥捆到一起,往肩上扛。她主动跟小兄弟打招呼,“我要走了。”

“你这是去哪啊?”

“到高处去。”说完,张素英就钻出窑洞,顺着大路往前走。

正月初十,我回到陇南,想再去看看,见张素英又回来了。她还是住在窑洞里,红色沙发换成了网状的电脑椅,门口又架起炉灶。我问她接着修房子不?她反问一句,“还怎么修?”

房子没了,张素英的日子空了下来,她每天坐在废墟跟前发呆,砖瓦窑的烟囱高高地立着,背后是连绵的群山。后来我再去找她,她又不见踪影。村民说她走了,还把剩下的柴米油盐分给了他们。

这一次,张素英再也没回来。

 



张素英和她新捡来的电脑椅。受访者供图。

谜团

直到今年,我还经常开车去砖瓦窑附近转悠,想看看能不能再碰着她。张素英成了我心里的一个谜团。我很后悔之前没有多问一些关于她个人的信息,也没给她留个手机号。

作为一个当代艺术家,我更关注张素英所代表的“流浪汉”群体以及背后的社会问题,很少去追问她的个人隐私和生活细节。拍到张素英被送到救助站,我觉得主题凸显,才确定了制作一部纪录片的想法。它可能和周浩(纪录片导演,有媒体评价周浩的片子一个重要特色是可看性强、故事冲突明显)这一类导演拍摄的影片不同,我不是在讲故事,而是用影像提出问题、传递理念、引起观众思考:张素英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没有社会福利制度给她提供保障?我们对流浪人员的态度是怎样的?我只是提出问题,答案需要观众自己去想。

在影片的结尾,我用了一段独白式的字幕:

人活着深远的内在本质是灵魂的自由,我想她的灵魂与她本人是分离的。正如加缪所说“我的灵魂与我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而我的存在却如此真实。”她贫穷的其身之外,无有其二,她生活的每个日子中,常伴有阴郁、忧伤、不安、甚至是恐慌和小心翼翼,甚至无法抗拒随时到来的死亡生活,但她却开了一个让他人视为荒诞的忧伤的阳光下的“玩笑”。
这是我发自内心地感叹,很干脆地写出来了,没有担心过是否会过于主观的问题。严格意义上讲,它可能不算一部纪录片,更像是一部独立的影像作品,是我表达理念的载体。为了凸显主题,我在影片结构上有一些设计,但在整个拍摄和交流的过程中,都是客观的。

纪录片放映过几次后,我接到了不同的反馈。有观众认为我们是吃饱了没事干,去拍一个流浪汉。前两天,县城一位退休的领导跟我谈起这部片子,“张素英走了,城堡也拆了,唯一受益的就是你,你把纪录片拍出来了。”这种说法我听过不少,但我心里清楚,我从没有过消费张素英的念头。

除了被这栋奇怪的“城堡”和张素英背后的社会问题吸引,我觉得这次拍摄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精神调节。我常常感觉,我和张素英很像。她不管别人的眼光,日复一日地修一栋房子;我在西北的小县城里,做一些没人看得懂的当代艺术,画一堆不挣钱的画。“干啥用?”我不知道,但还在坚持。

我想过,跟陕西的几个艺术家发起一个“寻找张素英”的计划,但没有号召起来。如果再见面,我会给她看看《张素英的“城堡”》,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现在,我隔一阵子就回去一趟,老想着有奇迹发生,张素英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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