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武汉我只认识你一个人”

kailuo @ 2020年02月13日 乐活

作者:@郑捕头

 


|  "梁左是一个你跟他打交道会感觉很舒服的人"

1982年,北大中文系毕业的梁左被分配到教育部。梁左他们是文革后毕业的第一批大学生,很多机关单位抢着要人。不过其实他更想去与文学有关的单位,比如报刊社和出版社,不过对国家分配只有服从。梁左被分到中专司,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非常不适合坐机关。
有一次梁左对同学说,机关的工作真没劲。他举了一个例子,有一回领导一拍脑袋,说全国中专学校的材料还没有全部掌握,于是让梁左他们几个人给全国各地发函,要求把相关材料都报上来。全国有4000多所中专学校,材料一汇总上来,就把梁左他们“害苦”了。当时没有电脑,全部信息都要手工登录,包括职工人数、教室面积等等,花了很长时间才算干完。相关信息统计之后做什么呢?把信息文件往文件柜里一放,上锁,根本没有利用起来。

那时候,梁左经常出差到外地的中专学校搞调研,人家觉得他是中央派来的都对他毕恭毕敬,自己说的和别人说的都是虚话,他觉得每一天做的事情都没有意义。更为分裂的是,在部里最小的“喽啰”都可以指使他干活,而到了地方摇身一变又成最大的“部委领导”,而他本人又那么年轻。

 


| 年轻时的梁左,和同学查建英合影

不过烦恼的同时梁左仿佛又有些陶醉,因为毕竟在教育部为官,到各地出差总要得到礼遇。那时他还给同学传授过坐火车出差的经验。他说,下火车前必须好好打扮一番,换一身平整衣服。出差跟别人吃饭的时候记得透露一些部里不为人知的新闻,地方官员都支楞着耳朵听,像听宫廷秘闻一样,只有这样才能唬得住人。不过这类官场噱头并没有增加梁左走仕途的兴趣,统统成了他后来创作喜剧的原始素材。
出差到武汉时,梁左经常联系一个人——作家方方。方方比梁左大两岁,两人常在一起吃饭聊天。



方方,当代女作家,代表作《埋伏》、《桃花灿烂》、《万箭穿心》、《武昌城》。她1955年生于南京,两岁时随父母来到武汉后再未离开。在文学已经远离普通大众多年的今天,尤其在武汉疫情突发的这段时间,很多人都看到了一句极富文学性又直击人心的话——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这句话就是方方说的。
方方自认为是地道的武汉人,她曾经这样写到:“跟世界上许多的城市相比,武汉并不是一个宜人之地,尤其气候令人讨厌。那么我到底会喜欢它的什么呢?是它的历史文化?还是它的风土人情?更或是它的湖光山色?其实,这些都不是,我喜欢它的理由只源于我自己的熟悉。因为,把全世界的城市都放到我的面前,我却只熟悉它。就仿佛许多的人向你走来,在无数陌生的面孔中,只有一张脸笑盈盈地对着你,向你露出你熟悉的笑意。这张脸就是武汉。”
对武汉怀有真情的方方,自疫情突发以来,在微博上每天发出几百上千字记录事实,抒发感情,提出问题,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而后她就被禁言了。像武汉被封城一样,她的微博也被按下了暂停键,停在了2月6日。
好在,真实的声音还是会在其他渠道被发现,现在我们又可以看到她每天写下的疫情记录了。
都说好作家是时代的良心,但我们不难发现,能在这个非常时期发声的作家其实并不多。方方是有血肉、敢担当的作家,此前曾多次就社会事件公开发言,而此次她又是身处疫区的当地人,发出声音对她来说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必须。



方方的小说《埋伏》和《桃花灿烂》我在大学时候读过,后来看过《埋伏》改编的同名电影,多年后在火车上读她的《万箭穿心》,再后来又看到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听片中人说湖北话。有一次转图书馆,偶然看到她写的散文集《武汉人》,还借来读过一遍。
在写《我爱我家》背后的故事之前,我并不知道方方与梁左还有过交集。直到2013年9月我看到她发出的一条微博,上面简单写了几句八十年代她和梁左吃饭聊天的往事。我把这件事暗暗记下。
转年到2014年底,我开始写梁左的传记,除了采访梁左的同学和工作伙伴,还专门从梁左一位文学圈的同学那里要来方方老师的号码,而后电话中和身在武汉的她,聊了近一个小时。
方方老师说话热情大方,能看出本人是一个爽直的人,尤其说到梁左在饭桌上模仿领导人说话的样子,还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以下是方方老师在电话里回忆梁左的口述内容。



1983年我参加《人民文学》的一个笔会,正好梁左的母亲谌容也在。地点在辽宁大连附近的新城,还是在金州,也可能是北戴河——反正是在海边,梁左正好也在那里开会,他就来我们笔会上玩儿。他自己也爱好文学,大家也就都认识了。

 


| 梁左和作家母亲谌容

后来,梁左到教育部工作来武汉出差。我当时还在电视台工作,我也没有电话,可能给电视台打电话找人还是好找,不知怎么他转弯抹角找到了我。他跟我说,我到武汉一想,整个武汉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别人我谁都不认识,所以打电话到电视台找到了你,咱们一起吃吃饭聊聊天吧。我说好啊。

 

 

 

| 方方的1978年湖北省高考准考证,她原名汪芳

他住在武昌水果湖省政府那一带的招待所,而电视台在汉口,我就过去找他。他是很爱吃的人,那时候我年轻也没多少钱,就一边路上走聊着天去找餐馆,走了很远的路。后来找到一家长春观素菜馆,在一个公园里面。

 


| 右二为1986年的方方,和梁左产生交集就在那段时间

梁左是一个你跟他打交道会感觉很舒服的人。他很能说,讲笑话,模仿别人说话,还聊跟他同学的一些事情。可能教育部和湖北省教育厅有很多业务联系,所以后来他就经常过来,每次过来我们就聊天吃饭。我没有多少钱,也请不了别的。
他跟我说他在看很多传统相声,还看梁启超的老掌故,我感觉好像互相不太搭,不过这说明他阅读面很广。他学周恩来、华国锋说话,我觉得已经特别像了,他说其实弟弟梁天比他学得更像。他还学教育部的官员打官腔的样子,嘲笑他们一些做法,也算稍微发泄一下。我说话不多,主要是听他聊。他还讲过怎么追求他的爱人,他那会儿一夜一夜地找人家谈话,讲道理。
他说过他研究《红楼梦》,但他那时候写过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后来他给我看过他一部小说《大荒山纪实》,我觉得很好玩儿。是文章发表之后他寄给我的,在那之前我都不太知道他写东西。他说话好玩儿,写出来的东西有很多对话,也很好玩儿。

后来见面就少了,他寄过几封信和发表的作品,结婚之后还给我寄过他和爱人的合影。很多年后,梁天来武汉拍一个电影,是根据池莉小说(《太阳出世》)改编的一个电影,我们一起吃了饭。

 


| 1990年的方方

到现在为止我觉得最好的相声,还是他写的那几个。他的文化素养好,涉猎广,而且他是真幽默。后来他也开始忙,我们接触也就少了。我们接触就是他在最闲的时候找到我吃饭聊天,不闲的时候他就不找我了,我这人又不好玩儿。
梁左2001年离开。他有个同学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叫杨柳,是我特别好的朋友,她知道我跟梁左很熟,第一时间告诉了我。得知消息后,我还拍了一个唁电过去。

我觉得梁左的难得之处在于,他能放下身价,去做在很多人看来很民间的这种艺术包括相声和电视剧。其实这个领域特别需要梁左这样的人,他本身很喜欢这些内容,自己又好玩儿,又有素养,审美趣味很高,对这种民间艺术有一种提升。可惜他去世太早,否则我觉得这些艺术会具有更好的品质。有些人有心没有力,没有才,融不进去,反而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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