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者 芮乃伟【下】

guoke @ 2020年07月23日  人物

强者 芮乃伟【上】

对手

每次芮乃伟流露出无法下棋的失落,吴清源都会告诉她,不用着急,把身体养好,到了21世纪,一切都会好的,世界会和平,围棋会更好地普及。出于对师父的尊敬,芮乃伟答应了,但她心中并不十分相信。

1999年,21世纪即将到来之际,吴清源的预言不可思议地应验了。芮乃伟和江铸久受邀作为客座棋士前往韩国下棋。8个月后,芮乃伟在韩国国手战上接连战胜李昌镐、曹薰铉,从后者手中夺得国手称号。第二天,韩国总统金大中总统府发来了贺电,很多棋手对于芮乃伟战胜了他们的围棋皇帝,没有抱怨,反而深受鼓舞,尤其是年轻女棋手。

能去韩国下棋,很大程度上仰赖现任韩国棋士会长车敏洙的帮助。车敏洙曾是围棋四段,在给《人物》的回信中,他说自己相较于那些围棋大师,不过是「萤火虫,卑微的人」。但恰恰是萤火虫,在黑暗中给了无望的人一丝光亮。为让芮乃伟加入,车敏洙在韩国棋院进行了长达4年的努力,争取了一流男棋手和所有女棋手(共75%)的赞成票。

回信中,车敏洙说,「天才棋手不能以围棋决胜负,不能为后人留下好棋谱,这对她本人和棋坛来说都是不幸。」

近一百年前,吴清源在北京与日本人下棋的对局被山崎有民看到,他写信给围棋大师濑越宪作,说北京有位天才少年。之后,濑越在中日间不停游说,试图让吴清源东渡学棋。濑越向日本政客陈述吴清源的才华,并请求帮助,政客反问道,「北京的天才少年来了日本,将来夺取了名人位该怎么办呢?」濑越回答,这正是我的宿愿。

濑越一生最出色的徒弟有三,日本人桥本宇太郎,中国人吴清源,他决心为韩国围棋培养一个人才,76岁收下了年仅11岁的韩国人曹薰铉。后来,曹薰铉成了韩国围棋的领军人物,27岁就包揽了国内所有围棋头衔。曹支持芮、江来韩国下棋,并曾发文,「如果韩国棋手担心他们太强,我们正好可以向他们学习;如果他们实力很弱,那就更不成问题了。」

师叔曹薰铉对芮乃伟的诸多照顾,是同门情谊,更是强者间的惺惺相惜。他帮芮乃伟复盘摆棋,批评起来毫不留情,「你下这样的棋怎么能赢」,「这种棋就没有看的必要了」,对其他女棋手则客气很多。生活里,芮乃伟家的泡菜没断过,全是曹夫人腌好了送过来的。

自传《无心》中,曹薰铉回忆,有一天在韩国棋院,芮乃伟针对小林定式提出了一个他没思考过的问题,几天后,在与李昌镐等棋手讨论时,他提出了这个问题,引起了激烈的讨论,还激发李昌镐发现了以前谁都没有发现的一步棋,「如果芮乃伟没有心存疑问的话,她或许会没了烦恼,但我们也不会有新的发现了。」

芮乃伟国手战上击败曹薰铉后,他们都参加了当年在日本举办的富士通杯。吴清源也来了,他握住曹薰铉的手,不停地说,「我知道你很照顾乃伟,谢谢你,你下得真好。」等见到芮乃伟,他激动得双眼亮闪闪,握着徒弟的手一直不放,「真好,太好了。」而那位引来高手击败了自己的师叔,就站在一边笑。

毕竟,对于曹薰铉来说,这种事已经习惯了。他在31岁的巅峰期收李昌镐为徒,像濑越对他一样,把家里的一间小屋子给李昌镐住,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将自己对人生和围棋的态度完完全全地展示给了徒弟,还和别人打趣道,「输给弟子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那也得10年之后才会发生吧!」没想到,6年后,李昌镐就从他手中夺走了最高位战的冠军,比赛结束后,他们乘坐同一辆车回家,家里人竟不知该喜悦还是悲伤。

如果说曹薰铉和李昌镐等一流男棋手接纳芮乃伟是高手间的相惜,那么当时与韩国男棋手实力悬殊的女棋手们又是为何投下赞成票?在韩国的12年里,芮乃伟几乎包揽了世界和韩国女子比赛的冠军,被称为「女版李昌镐」的赵惠连在二者15次的决赛交战中仅赢下两次,但她从没后悔自己当初投下赞成票的决定。

她告诉《人物》,投下赞成票,是因为女棋手们认为芮乃伟的到来是一个巨大的学习机会。那时她们经常自暴自弃地说,「再怎么努力也不能与男性进行平等的比赛」,而芮乃伟经常参加复棋并刻苦钻研的精神触动和刺激了她们,芮乃伟在国手战中夺冠不仅给了她们灵感,最重要的是,「她给了我们可以和男棋手一决高下的自信,她给了我和崔精在内的后辈棋手巨大的勇气和希望。」

如今,赵惠连已经36岁,面对着后起之秀的挑战,回望10多年前败给芮乃伟的惨烈,当我请她讲一个芮乃伟在韩国最让她印象深刻的事情时,她却讲了一个无关胜负的故事。在一次女子名人战决赛的前一天,她的一位朋友因为车祸去世了,这让她不得不带着巨大的悲痛比赛。中途,她忍不住去卫生间吐了,芮乃伟察觉到她的身体出现了异常,拍了拍她的背,说,「惠连,没事吗?」

「芮乃伟的存在,在棋盘前就像一堵巨大的墙。但这一天,我真正感受到的她,却像一位仁慈的姨母。」她说,「因此我对芮乃伟的尊敬之心不断变强,也真心希望她能够健康。在与她对决的胜负面前,要冷静下来好像很困难(笑)。」

因为芮乃伟,她获得了13次左右的亚军。但她依然认为遇见这样的对手是极大的幸运。「经过了数次激烈的决赛舞台,我学会了芮乃伟的取胜方法、与众不同的胜负直觉和对待围棋的谦逊态度。如果没有她,我可能就是井底之蛙。也许因为她的存在,我没能赢得更多的冠军,但没有她,我不会成为长久存活下来的棋手。我也绝对不会放弃围棋,即使到了30岁中期,我也不会气馁,而是努力向后辈展示自己的胜负。」

当年可以去韩国下棋的消息,是车敏洙通过电话告诉了芮乃伟和江铸久。在车敏洙的记忆里,「他们只是抓着电话机无止境地哭,大概因为这是给漫长等待画上句号的瞬间。」《人物》问江铸久,他否认了哭泣,只是说,等得太久了,他们感到难以置信的开心。车敏洙还记得,那通电话里,芮乃伟和江铸久对他说,「谢谢老师。」

把难的事留给对方

 

6月份,我到芮乃伟和江铸久的新家做客。江铸久要宴请他围棋班的家长们。中午11点,家长们纷纷抵达,江铸久忙着给大家介绍新家,一旁做饭的芮乃伟静静听着,社交不是她擅长的东西,江铸久则总是跟旁人得意地提起,他承担的是家里的外交官角色,负责一切「面子工程」。

他们是典型的互补结合。如弟弟芮乃健所说,「江铸久有闯劲、情商高,到了陌生环境,马上就可以打开局面。我姐比较闷得住,可以沉下心,一个人孤孤单单死死憋在那儿去做一件事。」芮乃伟专注于围棋的二十几年时间里,离不开江铸久的支持和保护。

比赛总是会耗尽芮乃伟的全部体力,用江铸久的话来说,「她下完棋她就容易呆。」对于爱好者们的合影要求从不拒绝。有一次赛后她被人拉着照相,一旁的江铸久没第一时间拒绝,但当看到爱好者拿出闪光灯调试时,他出声了。「我说你不要闪光了,这时候她眼睛很累了。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边调边说克服一下嘛,就忍一忍就过去了。我说不照了。我当时就拉下脸了。」

年轻时,在芮乃伟的心中,江铸久和聂卫平、马晓春一样,是高她一档的人。在芮乃伟为没有下棋机会而苦恼的时候,江铸久偶尔可以参与到排出场次数的决策中。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芮乃伟只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放得开,江铸久和足球队、体操队、篮球队全玩得来。江铸久幽默,爱讲笑话,芮乃伟嘴笨,从来都接不住。

第一届中日擂台赛上,江铸久是民族英雄。他连赢五局,下第四局时,长江剧场公开挂大盘讲解,一千多张票,两小时就卖完了,买不到票的人们徘徊在剧场门口,焦急地等待着比赛的结果。江铸久赢了,退场时,人群如潮水般涌向他的身边,无数个要签名的本子递到了他的鼻子下面,最后他被护送着从后门离开了,而棋迷们仍久久不肯散去。赛后,下发奖金5000元,人人都觉得这小子发了财。那时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骄傲的男人,会在多年后退居幕后,支持她的妻子下棋。

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没棋下的日子里,江铸久意识到,芮乃伟比他更热爱围棋。1990年,他离开国家队,去了美国,在没有职业比赛的环境中,他闯出了一片围棋教育的天地,就是没办法坚持打谱。有段时间,他甚至沉迷职业德州扑克,三四个月赚了差不多一万美元,靠着应氏杯的机会才把自己拉回来。

1993年,他去日本和芮乃伟团聚。听说他要来了,知道芮乃伟不喜欢教棋的学生们都表示,「老师,你回去摆棋吧,我们只要江先生来教就行了。」对于江铸久来说,教棋不仅不难,与人打交道还甚是快乐。于是,家庭分工自然地形成了,芮乃伟在家做家务、摆棋,江铸久外出教棋。

到了美国,这种分工进一步巩固。江铸久心里很清楚,他无法忍受着寂寥,默默在家摆棋,吴清源的「夸奖」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实力的局限。而芮乃伟不能没有棋,与人社交令她痛苦,以及她非常享受那种做好饭,等着丈夫回家的安心感。

上世纪90年代,芮乃伟、江铸久和吴清源一起吃饭

我问江铸久,如今,芮乃伟还在下棋,他只能退居幕后,这是一种牺牲吗?江铸久说,是主动揽下自己认为轻松的活,把难的事情,留给了芮乃伟。

朋友朱军打了个比喻,「江铸久是芮乃伟头上的那根天线。」靠着江铸久,芮乃伟得以保持纯粹,却又足够与外界联系。

《人物》拍摄的那天,摄影师特意选择先拍他们的合影来缓解芮乃伟的紧张,尽管这样,一开始,芮乃伟的两只脚还总是拘谨地扣在一起。拍单人照时,她要靠着江铸久在旁边不停搭话才能放松下来。终于,她的部分结束,轮到江铸久上去了,她彻底放松了,听到我说江铸久的小肚子很明显,她立刻双手呈喇叭状向丈夫喊话:「小肚子!小肚子!」

对于江铸久来说,芮乃伟是如何改变了他?从濑越宪作到吴清源、曹薰铉、芮乃伟,他们纯粹的精神气质,是江铸久的心之所向,「她是打开的,你能看得她很清楚,她对棋的热爱超过我,我也在追求这个,但我做不到。」

芮乃伟让他知道,人生不需要追求太多东西。他办围棋学校,现在有六七十个学生,很多人劝他扩大规模,但他慢慢发现,要做大,就要和人打交道,付出代价。他喜欢和人社交,参加酒局,但芮乃伟总拉着他出去旅游,他也发现,与其在酒桌上浪费生命不如出去看看世界。

疫情爆发前,芮乃伟在北京下棋,他独自留在上海的新房里监工装修。二楼的角落里,他们建了一间小棋室,不到10平方米,江铸久发现,晚上睡在棋室里面挺舒服,旁边放着吴清源送给他们的棋盘。他突然觉得,他们实际上并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就这么个小屋子,挺好。

天真游戏的儿童

芮乃伟拥有如此之长的围棋寿命,除了她自身强大的意志,他人的帮助和保护外,另外一个原因是,她还能赢。换句话说,新生代的女棋手还没有强大到把她挤出队列。

一个人的强大背后是女棋手的断层。与她同时代的60后女棋手们经历了好时光,她们可以和男棋手自由地讨论,靠着奋力一搏,也能站上擂台赛的舞台。那之后,对70后女棋手的培养基本被放弃了,80后也鲜少有知名的女棋手,这是被韩国女棋手压制的一代。2007年,俞斌出任女队总教练,芮乃伟记得,每次女队出来比赛,「一帮女孩子,围着俞斌叽叽喳喳,我就觉得特别好」。

两年后,俞斌任国家队总教练,他所在的教练组致力于培养出生于1992—2000一代的女棋手,效果甚微,最近几年,00后终于成长起来,芮乃伟不再具有绝对统治力,但俞斌觉得,她排进前10没有问题,仍是围甲赛场上的一把好手。

俞斌记得,他40多岁的时候,无论怎么努力,面对年轻棋手的胜率都达不到一半,有时甚至不足40%,「那个时候对围棋的态度和专业精神,一刹那就掉下来了,」他很好奇,「芮老现在在围甲里努力、奋斗,不停地思考,还能赢一半,她还在发光,队伍还需要她。当有一天她也越过了那条线的时候,她还会坚持吗?」

出任女队教练后,俞斌发现,女棋手总是窝在自己房间里,不愿意出去摆棋,男棋手摆的时候,她们就远远地躲一边看。他告诉女孩子们,「你就去找男棋手摆棋,大胆地去,人家不会把你赶走的。」李喆记得,很多女棋手在男棋手面前,总是以一种「请教」而非「讨论」的姿态。芮乃伟回国后,在这方面起到了榜样作用——「毫不迟疑地把手伸向强者的棋盘」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基因里——「芮老放得开啊,不管跟谁,说摆的时候『咔』就开始了。」

而芮乃伟记得的,是年轻棋手们的好。她常常对江铸久说,「年轻人真好,他们讨论得再热烈,我问问题的时候,总有人会百忙之中回答我一下。」

女孩子们在棋院看到芮老师住在棋院宿舍,身体条件允许就来看棋、摆棋,每年要打一天两盘、持续四天的国家队选拔赛,都会深受触动。有的女棋手输棋之后,没心思摆棋,看到芮乃伟输棋之后,无论多痛苦,都在第一时间复棋,也有了改变。

对芮乃伟来说,这恰恰是围棋最迷人的部分,「就是在各种碰撞和学习当中,我能够进步,能够去——比如说这个局面我不知道该下哪儿,我突然看见柯洁摆了一手,哎呀太妙了,那时候就觉得幸福。」

围棋之外,芮乃伟依旧在探索世界和学习。只要有两周左右的假期,她都会拉着江铸久出去旅游,到她家做客时,她会得意地展示「土耳其的盘子」和「秘鲁的勺子」,讲述他们春节去复活节岛的种种见闻。夫妇两人和一些朋友们喜欢隔三差五相聚在四明山书画院,在山中写书法、画画、聊天,他们的朋友、画家刘正杰发现,即使大家聊天特别吵,芮乃伟在一边写书法也能轻易地进入「入神」的状态。

2016年芮乃伟和江铸久在瑞士旅游

年龄在某种程度上限制着她。曾经她一到北京的冬天就咳嗽,失眠也影响着她,一开始是输了棋睡不着,后来无论输赢都难以入睡。好在最近几年,身体状况得到了调整。但年轻棋手全年可以下,而她受困于体力,不得不因为选拔赛过多而放弃许多赛事。

但周国平近些年每次与她见面,都觉得她的年龄定格于风华正茂的岁月,「她是棋坛的奇迹,也是生命的奇迹。她有一颗清净心,人间一切琐碎的是非利害不能侵入其中。她又有一颗平常心,满足于做一个普通人,过普通的日子。这便是她智慧和活力的源泉。」

刘正杰家的客厅挂着一幅芮乃伟的书法,写的是皮日休的《寄题天台国清寺齐梁体》。前两句是,「十里松门国清路,饭猿台上菩提树。」形容的是他家乡浙江天台的国清寺,传说寺庙后的山上曾被万棵松树覆盖,终年都是葱翠之色。如今盛景不复,但他们曾在日本的法隆寺共同置身在大片松林当中,行走在其中,仿佛来到了唐代的武打片中。刘正杰说,每次看到家中这幅字,他就会想到芮乃伟,和大片的松林。

现在,不管多关键的比赛,芮乃伟都睡得很安心,结果无论输赢,对她来说都是赚到了。下过的臭棋越来越多了,去年和王晨星下吴清源杯半决赛,有十几条通往胜利的路,她偏偏瞧不见,只往死胡同里拐,最后输掉了。像摔了一跤的小孩子,爬起来,抖抖衣角,本能地还想继续往前跑,输了棋,第二天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想到还有好多精彩的棋局没看,「我不能错过,也不肯错过。」

6月底的一个夜晚,江铸久的围棋网课请来芮乃伟讲棋,孩子们都很兴奋。到了问答环节,他们争相举手,问她,芮老师,这步棋为什么这么下,那步棋呢,可不可以换一种走法?大多数时候,她都耐心地解答孩子们的问题——白棋冲了一步,黑棋退了一步,紧接着,白棋跳出去了。有个叫果果的7岁女孩,扎着小辫子,扭动着身子,手快举出了镜头,她问了芮乃伟一步棋,只听屏幕那头传来下了大半辈子棋的棋手清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该走什么,」带着一点顽皮,三分无辜,十足坦然,「我正在研究呢。」

(感谢林海峰、刘世振、陈村、姚军、廖桂永、陈天惠、於之莹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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