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手跳楼身亡的背后(下)

qiuri @ 2020年10月10日 人物

范蕴若:24年的生命,是一场来不及的青春

 

08.母亲朱瑜明

"妈妈,我的心里,像一团火"
原本想着围甲联赛7月6号在浙江长兴开幕,我们6月底回上海。结果6月13号北京新发地疫情爆发,14号早上我们决定当天就回,如果当时没走,第二天就走不成了。
我们在北京住天坛街道,属于中风险地区,回去上海自觉隔离了十多天。
蕴若本来今年信心满满:妈妈,今年我肯定能升九段。3月份围甲热身赛他下得不错,七连胜后得了亚军。他觉得自己涨棋了。那段时间在上海的新房住得挺开心,我们就觉得那个房子适合他。这次想也没想,能回上海多待几天就多待几天。没想到赶上梅雨天气,始终阴沉沉。
早知道,就不回上海了。
北京下雨少,天很亮,还能跟小伙伴一起玩。最后在上海的时间,他觉得孤独了。
离开北京之前,他定了一个减肥目标,说,9月1号之前减10斤,"妈妈你减5斤"。现在我的5斤已经减好了。
我记得临走前两天,12号,蕴若还在家里和胡耀宇老师下了一盘棋。整整一个下午,我给他们做的点心都放凉了,棋还没下完。

 

范蕴若和胡耀宇等棋手聚餐
这是胡老师第一次来我们家。他特别认真,我路过蕴若房间门口,看到胡老师几乎快要趴到棋盘上,头快要贴上了,那个投入劲儿。范蕴若嘛,喝了好多水,一趟趟跑厕所。
回到北京的房子里,以前的一幕一幕都浮现在我眼前。可惜主人已经不在了。这个房子我们租了十年,是在北京的第四个住所。
说实在的,抑郁什么的,我们从来不会把它跟他联系在一起。后来仔细想想,在北京的最后时间,好像我们跟他说话,他有点心不在焉。那几天早上他出去锻炼,我让他回来捎点菜蛋调料,他老忘,满头大汗回到家才想起来,再跑出去买。我想着年轻人嘛也无所谓。
现在我回听那时候的微信语音,他说话的感觉……以前很高兴的时候说话不是这样。比如有时候他去附近的养生会所做足疗,会让我先休息,他要多做一个什么项目,晚点回来。你说不正常吧,也谈不上,只是说话不是很干脆。
5月23号对王星昊的棋圣战输了以后,他跟常昊老师在微信上聊这盘棋,常老师跟他说了一个多小时,我都在旁边听着,从棋的技术到对局时的心理,跟他各种分析。他们之间虽然没有师徒的名义,但实质上就是师徒。
6月3号对申真谞的LG杯本赛第一轮,他又输了。那盘棋他也找到了差距。之前我们没注意,现在才看到他手机的封面换了跟申真谞对弈的棋谱(画面定格在范蕴若的黑49手,屏幕下还有一句解说评论:额……右下不要了?)。他是要激励自己。
他跟我说,妈妈,我以前太不懂事了,贪玩。他觉得如果很努力的话,还是能跟申真谞、柯洁下下的。他年龄比他们大一点,所以要加倍努力。
他拼命买书——吴清源很了不起,李昌镐也很了不起,他拼命想学他们的样子。他知道自己读书少,没有文化底蕴,想从书籍中求得力量。
可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他跟我们讲,睡眠不好有段时间了。但在北京的时候,弄到很晚总能睡着,第二天睡到快中午,睡眠还是足的。最后在上海的五天,他几乎没有睡觉了。
那几天他话多,"妈妈,我是糖水里泡大的",责怪我们太爱他了,"小时候不让我吃苦"。这个时候他已经有点不对劲了,但我跟他爸爸太迟钝了。
我看见他跪在书房,抱着银色的大十字架,长时间地痛悔。有一次他在书房,我推门进去,看到他一边打谱,一边哭,嘴里说:我对不起常老师。
他也跟我们父母说对不起,说爸爸妈妈这么爱我,爱得都没有自己了。
确实有这个问题,我后来也反思,给他的空间太小了。他后面几天一直跟我说,妈妈,以后我出去比赛,你别帮我理箱子,我要自己来。

 

从小到大,妈妈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儿子
我们完全无法有效地安慰他,只会说,你没有对不起爸爸妈妈,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我们只知道物质上给他最好的,他小时候爱吃荤菜,长大后我们家饮食挺健康的,他基本不吃零食,平时就是酸奶和水果吃得多,苹果、香蕉、猕猴桃、葡萄……家里还专门有个榨橙汁的机器。夏天就吃吃虾,他挺喜欢吃虾的。不过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是我们做父母的落后了,不懂关注他的心灵,不知道他内心想什么,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最后几天他很可怜的,他说:妈妈,我的心里,像一团火。
09.老师常昊,围棋九段
日出之前的天,的确是最黑的
前些天我还会隐隐约约梦到小范,我还像以前那样问他:"怎么了?最近怎么样?"
他是我的晚辈,也是我的学生。前些年我还下围甲联赛,我们交流很多。这几年我不下联赛了,协会的事情也比较多,相对来说交流少了些,但他有什么事还是会跟我聊。
5月23号棋圣战输给王星昊,我们在微信上交流了很长时间。
为什么我到现在都很难相信他出了事?因为我从来没觉得他在棋上的压力,超出了正常范畴。
想成为一流高手,都要有一颗坚强的心。不管你水平多高,都会输。往往你水平越高,你失利的时候,那个难受就会越强烈。一线棋手对输棋都习以为常,每个人都有血泪史。

 

每个棋手都有自己的血泪史
前些年,我们下完联赛一起吃宵夜,喝点啤酒聊聊天,自然而然地,他会问我经历起伏怎么处理,我也会说到我的六个亚军。
我不到12岁拿世界青少年锦标赛冠军,13岁半世界业余锦标赛冠军,20岁终结了中日围棋擂台赛。别人说我是冠军命。而且从聂老聂卫平到马老马晓春再到我,三个人都属龙,各相差12岁,暗合了一代一代的传承。那时候我承载着大家的期望,宠儿一样。
如果说1996年12月成为中日围棋擂台赛终结者时大家对我的期待到达顶峰的话,那么接下去的六个世界大赛亚军就让这个抛物线急转直下,断崖式的。那时候外界对我,说难听点,简直到了唾弃的地步。我当时的状态是很崩溃的,外表虽然可以隐藏一点,但真的是……正常人崩溃什么样,我就什么样。
这可能就是我涅槃前最黑暗的时候。
我在海边观察过,日出之前的天,的确是最黑的。
我把自己的经历跟小范说:这些其实都没什么,曾经以为人生的某些坎坷很难过去,但过后看,可能就是磨练。当然,知易行难。小范的轨迹跟我不一样,但大的胜负他也经历过一些,我相信他是有感受的。
前些年聊起这些都是在很轻松的氛围下,我跟小范说这些并不是因为他表现出紧张或者恐惧,只是他有的时候可能觉得自己的成绩还不够优秀,对某一段自己的棋不够满意。我拿自己当例子,说,你看我经历过那么多输,都是铺垫,为你将来赢而做的铺垫。能够突破所谓"心魔",还是要专注在棋上,我老拿亚军,是因为对输赢太看重,想棋以外的东西想得多了。最后能够"涅槃",其实是真正放下杂念,完全回归到棋盘上,眼里只有棋局的变化。从人生更长的维度来看,如果你早一点有这样的心态,可能拿到世界冠军会更早、更多,但人生有自己的过程,30岁不到就能饱尝滋味,也算是财富。
人没法假设,如果我第七次再输掉的话,我是不是能扛过去?我不知道。那时我也可能到达节点了。如果当时给我测一下,或许我也是有点抑郁症的。

 

正在对弈的棋手常昊

 

10.队友李喆,围棋六段
输棋,有死亡之感
竞技围棋是争胜负的游戏,职业棋手的胜负心都很强,反馈机制也会强化胜负心。围甲联赛就很典型,赢棋才有对局费,输棋是没钱的。它不像音乐表演,只要上了台,出场费就那么多,如果你这次演得不好,大不了以后别人不请你。但输了棋就好像你没演好,人家把你的出场费撤了,好几个小时徒劳演出。这个对人的刺激还是挺大的。
从自我的角度出发,夸张一点说,如果是很投入下的棋输了,有点像死亡的感觉。下围棋跟别的竞技不一样,博尔特跑得快,你跑不过人家,没什么好说的。但职业棋手,尤其是一线棋手,谁赢谁都是可能的,而且概率不小,每一颗棋子都是你自己摞上去的,每一步你都有可能落在一个更好的地方来赢棋。如果现实与你的预想发生了偏差,那也是你自己一步步导致的这个结果。输了棋,那感觉就好像你亲手把自己毁灭了。
每个棋手都经历过这种痛苦。下完棋深夜睡不着,脑子里不停地出现棋盘棋谱棋子,有时候甚至你不去想它,它都自己在动,棋子在那自动地下。

 

 

11.老师常昊,围棋九段
因胜负而自我怀疑和最后放弃自己之间,太遥远了
5月23号小范对王星昊的那盘棋,我们交流时,也谈到了心理层面。
小范第一次参加围甲联赛的时候16岁,现在24岁,而王星昊今年刚好16岁。我说,一个16岁的后辈挑战你,你是不是心理压力大?他很诚实地说,压力肯定有,不愿意输,尤其不愿意输给王星昊,但并不是因为这个压力而导致没有发挥好,他主要还是检讨中盘时的一些纯技术判断。
年龄焦虑当然存在,但这只是一盘棋,称不上有什么技不如人的打击,绝对没有,如果这能成为打击,那他根本走不到今天,早就被淘汰了。
6月11号的时候我们还一起踢过一场球,主要是我们这个年龄的棋手,他主动请缨问能不能来,我说欢迎啊。
小范很喜欢跟人面对面交流。有件事我一直有点遗憾。其实他在6月28号他给我发过信息,当时他在上海,我在北京,他跟我说想当面聊聊,我完全没有听出来他有什么异样,我说虽然联赛推迟,但第二波疫情也控制住了,比赛应该会尽快恢复,到时候我们见面聊。他说,好。
我当时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好。因为他跟我的交流一直比较通畅和敞开。当年他跟我说起感情的困惑,我正好也在忙,但一听说有事,立刻跟他通了个很长的电话。一般年轻人对老师可能不太说得出口个人感情的事,这种事情他都愿意跟我倾诉,还有什么事不能说呢?

这次他没说有什么特别的事,我一想,最近也没有什么重大的比赛,可能真没什么大事,就忽略了。现在回想起来,可能还是有一点点不对的。那天说这话是早上八点,以前他从来没这么早给我发过消息。一般没有比赛的时候,年轻人起床都晚。但到了我这个年龄,也会觉得八点很正常。现在回看,那时候可能是他刚开始失眠,如果我当时能察觉到,可能……虽然不见得有用,但或许还有点机会。

 

 

这个爱笑的大男孩,总是将情绪藏在心里
以前我们在一起常聊天,他有过信心不足,有过情绪低落,也有过因为没有达到大家期望而感到惭愧,我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一点,但这些,离他最后发生的事情,太遥远了。因胜负而产生的那一点自我怀疑和最后放弃自己,这中间的距离,太遥远了。
6月28号,他发了一些跟所有人说对不起的朋友圈,29号有棋手问过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他回答说没发生什么事,都挺好,还配了一个呲牙的笑脸,就是微信上最常见的那种表情。我们就以为,哦,可能是他在宗教信仰上有什么感悟了吧。

他太善良了,太在意别人的感受,不愿意大家为他着急,所以他把所有的东西都隐藏在自己心里。

 

12.队友李喆,围棋六段
作为阿森纳球迷,他可能不是那么慕强
他最后发的那些朋友圈,我们因为不了解他的身心状态,没有更警觉地处理。一个人发朋友圈,一定是想倾诉,但究竟跟谁倾诉,也是有界限的。当时如果我去问他,可能他也会说:没事。
有话想说,要对非常信赖的人才能说得出来。能够讲这些话的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或者是不是不凑巧。反正,可惜。
2017年,我和小范在上海队做了一年的围甲队友。他很和善,总是笑眯眯的。
他也是蛮有责任感的人。印象中,那一年要保级,他会表态说,相信我,没问题的。他是主将,每盘棋都很重要。围甲联赛每场每队派四人出战,如果战成2:2,主将获胜的一方则最终胜利。那年他发挥比较稳定,上海队成功保级。联赛期间他还会主动帮大家订票、叫车,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去帮大家处理杂事。
我们俩都是阿森纳球迷,虽然没有深入交流过,但我理解阿森纳球迷的共同点,可能不是特别慕强。在知名的球队里,阿森纳属于成绩比较差的,可能喜欢阿森纳的球迷更多的是喜欢它的那点艺术感,尤其是温格时代的,对行云流水的追求,以这个方式,慢慢地去接近、去冲击顶峰,不是单纯地就要站在最顶峰的感觉,而是更看重追求的过程,追求的过程中要有自己的态度、风格和印记。
有一次去韩国比赛的路上听他说起,我才知道他是天主教徒,其实还蛮想跟他聊聊宗教的,因为我学哲学的,对这方面的课题有兴趣。但还是觉得大家没有那么熟吧,毕竟是涉及到人精神世界的问题,没有建立起高度的信任,不太敢深入去聊。现在想想,蛮可惜的。
棋界的圈子很小,平时多数时间还是独处比较多。我们有个好的传统是踢球,那是一个接触的场景。也有时候大家一起打打牌。但你说要聊得很深,一起喝个咖啡,还是挺少的,尤其是男棋手之间。因为每一个跟你喝咖啡的棋手,基本上一定会是你的对手。对手坐在你棋盘对面的人,你对上他的时候要有气势。你要找他的弱点,他也在寻你的软肋。
记得以前有次出去玩,我们互相评价,谁谁的棋有什么弱点。好玩是挺好玩的,但不知不觉间也有点尴尬——你说他的棋这个地方不太行,他说你什么地方很好对付……大家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反正不是完全能放开能敞开的感觉。会有那么一点点防备,或者说,是自我保护。

打游戏、踢球、吃饭、喝酒,棋界的人走得很近,但要邀请别人进入自己的生活,尤其是一线棋手之间,太难了。退出一线之后,交流会更密切和透彻一点吧。

 

 

棋手之间,或许很难真正敞开心扉
我知道有一个棋手,他以前打到决赛的时候,压力很大,但不愿意跟父母打电话,那时候单身也没有另一半可以倾诉,他不会跟同水平的棋手打电话,而是打给了一个跟他关系不错、但水平差不少的棋手,这样交流的话,他可以把自己完全放心地敞开。如果他有棋界以外的朋友,可能更合适倾诉自己所有的感受。可是一般棋手,棋界以外的朋友不多。尤其是道场里出来的这一批棋手,跟外界接触的机会相对比较少,他的整个交际圈基本还是在棋界——道场一起学棋的小朋友、国少队的队友、国家队的队友,然后可能就没了。
我之前在微博上写过,道场有点像禁欲的环境,小棋手跟世界沟通,很大一部分需要通过网络,跟人尤其是跟陌生人或者非棋界的真实交往比较少,或者跟人交往的时候,基本上都摆脱不了棋手的身份,这可能是整个行业面临的问题。
我是以上学的方式突破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的。进入北大哲学系之后那几年我就以上学为主,很少去棋院。那时跟比我小几岁的同学住宿舍,很多人不知道我是棋手,我也没那么有名。做普通学生的状态挺好的,我能够摆脱棋手的身份去学习,不管是课堂上跟老师学,还是跟其他同学互相学,能去了解别人的想法。
我小时候的成长很顺,学棋是在老家,那时候道场还没兴起,家长也没有陪过,学了三年就定段,没多久等级分就挺靠前的,定段两年就打上围甲了。我家人说,因为我小时候太顺,所以没什么追求。我没有特别渴望去拿一个世界冠军什么的,反而会去纠结为什么要下棋这件事。我爸爸是老师,妈妈是医生,他们的工作对社会的贡献肉眼可见,那么我们这些相对来说还有点聪明的人去下棋,对社会的价值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能赚到钱?我们追求胜数是为了什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打围甲第二年棋,我就开始有这些困惑。大概到2010年,打围甲第九年,拿到围甲赛季的MVP,主将17胜5负胜率第一,也是我等级分最高的时候,我决定去上学。困惑还是那个困惑,光靠自己想是想不明白的,还得靠知识,以知识为工具,拓宽眼界,用更多的视角去思考。
不知道小范是否也有这方面的困惑。我觉得可能每个学棋的都会有。确实小时候如果一直很顺的话,"我一定要证明自己"的那种心底的意愿会小一点。像我就不太有"我一定要拿个世界冠军来证明自己"的想法。我知道有的棋手有,比如小时候经常输,排名靠后——道场里每天都有比赛,都有排名,几轮下来,前几名就升班,后几名就降班——他们自证的意愿非常强烈。

不要说小范,我周围都会有很多人跟我说,你没拿世界冠军太可惜了,尤其在我选择去上学的时候,很多人对我说,你先别急,拿了世界冠军再去。肯定有很多人跟小范说,你现在等级分前20,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拿了世界冠军了,你还打围甲主将,胜率很不错,农心杯赢了几个很强的人,这个水平拿不拿世界冠军就是个运气。比如一次杯赛,连赢五六盘就是世界冠军了,而放在围甲里,不过是个连胜而已。

范蕴若曾经的队友李喆

世俗意义上,世界冠军和非世界冠军,差别很大。这相当于圈里的一个话语体系,差别在于地位、收入、名誉等等。世界冠军的意义在中国是有历史性的。我在国少队的时候,除了马老马晓春,只有俞老俞斌拿过一个世界冠军,那时候世界冠军非常稀罕,想从李昌镐手里拿一个冠军,太难了。几乎所有的国家队棋手的目标都是拼一个世界冠军。
2013年,中国包揽了那一年全部的六个世界冠军。这个时候,世界冠军的意义可能就发生变化了。

我不知道这个比方恰不恰当——世界冠军成了围棋界里的一个阶层,国内冠军和围甲主力是次一等的阶层,然后是围甲替补、围乙,围丙,打不上围丙的。阶层之间的差距蛮大。比如出去参加活动,人家对你的称谓只有"世界冠军"和段位,其他的便不会提了。

 

13.母亲朱瑜明
我曾担心他的灵魂去了哪里
最后一天我们跟蕴若看完病回家。进了小区,我跟他说,妈妈只要你身心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其他的无所谓。
那会儿他已经很憔悴了。
以前,我们偶尔吵架时他会抱怨:妈妈,其实你还是更在意我事业的成功。
现在想起这个我心痛得不行。 我常常请我们教会的神父为蕴若祈祷做弥撒,为他求智慧,既包括下棋的智慧,也包括如何做人的智慧。每个孩子的父母都希望孩子成功,但我后来觉得,快乐也很重要。
今年三四月份他LG杯预选赛出线后,我们一家三口在北京游玩了七八个地方,很温馨。
爬香山那天是我很幸福很开心的一天。我腿不好,在半山腰等他们。一个多小时,他们爷俩下山来,蕴若满头大汗。他俩扶着我往山下走,回来的路上我们还不时开开玩笑。
在大兴野生动物园也是,我拍了他的照片,笑得多开心,怎么也不能让人往忧郁的方面联想。他可能是把不开心的东西压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承受,给我们展示的都是很阳光的一面。
他走的那天,我在网上给他买的安眠药才寄到,他买的藤泽秀行还是武宫正树的书,也寄到了。
我的心像被挖去了。出事那天,我完全无法接受,更担心他的灵魂去了哪里。
我见了天主教的六个神父跟他们哭诉:这个痛苦我背不动,为什么天主把我生命中最好的夺去?我问神父,我的儿子是不是在天国?他们每一个人都告诉我,蕴若一定会去天国,是严重疾病促成他做出这个不由自主的选择,不是他的真心。他的善良和单纯身边的人也都知道,他到最后都是真心痛悔。
我知道我对他的爱做的不够好……我和他爸爸心痛得不行,我们俩不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知道他能去天国里,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

 

范蕴若离世后,母亲感觉心像被挖空一般

 

14."姐姐"罗菁菁,按摩技师
他的内心世界非常需要爱
我跟蕴若是去年差不多十月份认识的,七个多月的接触。他是我生命当中很重要的人,甚至于跟亲人一样。我大他好几岁,他叫我姐姐。
小范是一个很开朗、很乐观,比较爱说话爱聊天的孩子,他把胜负、比赛都看得很淡。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相信他是因为抑郁症而死的。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我从来没这么难过过。我工作很勤奋,一年365天只要公司不放假,我就不休息。小范去世我哭了一个星期,还请了一天假,体重掉了6斤。我的内心世界崩溃了。
我从事的是按摩足疗行业,接触的人很多。蕴若是那种大孩子的感觉,别人说啥他都比较信。在他的世界里,别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在他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好人。
他正直善良,做事情很有原则,特别守时。他在我们这里做按摩,从来没找过其他同事做,但每个同事见到他都会打招呼,都觉得他特别阳光,特别有礼貌。有时候我比较忙,会让他早一点或者晚一点,他都会遵守,很温暖。每次按摩完,他会把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不给别人添麻烦。
他很爱惜自己,也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有次他来,我一个同事说,小范,你怎么不刮胡子,你要是把胡子刮刮会更帅。后来他每次来,都会把胡子刮得很干净。
他第一次来我们店,一进屋,就充了个9800的卡。我们一看,哇,手法都没试,出手就这么阔,也不像有的顾客还要求送个这免个那,他什么都没要求,展现出来的样子就是他很有消费能力。一开始我们不熟,刮个痧拔个罐,只要你跟他说,他就说行行行。
后来接触多了,他经常跟我讲他的家庭,我才知道他家里并不富裕,妈妈一个月才两千多块钱,爸爸现在才拿到退休金。不过呢,他14岁就开始给他爸妈挣钱了。

 

范蕴若与父母在一起
这七个月里,只要他在北京,每周至少来我这里两次,每次来都待两三个小时。
我知道他的家庭条件,虽然他在我这里办了卡,但我不能说个什么请求,我要说个啥他会毫不犹豫地、毫不拒绝地给办了。他心眼太好了。做我们这行,你也知道,碰上个很正直,不想占你便宜,又对你那么好,给你冲业绩的,太难得了。像我们这种大店,没有业绩你是不可能活的。
他让我很感动,所以他每次来我都给他准备好吃的。有天晚上给他订了一份牛肉面,里面有个鸡蛋,他说姐姐你吃了吧我吃不了了,我说我不吃,他说别浪费了,就带回家了。他是个对别人很大方的孩子,对自己比较抠,他来这么多次,我印象当中他就没穿过上几百块钱的衣服,他每次来都是那两身衣服。
他的成长经历,他的内心世界,都会跟我聊。他讲他年轻的时候,走得比较顺,父母特别爱他,妈妈一直跟着,爸爸从小到大没跟他说过一句红脸的话,更别说打了。他也很爱他的爸爸妈妈,闲下来都带着他爸妈来做足疗,老人家自己是不舍得花钱的。
今年6月的时候,他跟我说,姐姐,妈妈对我实在太好了,有时候她对我的好让我心理负担很重,你能不能侧面跟我爸妈说一下,有时候批评我一下啊?
有时候我跟他说,我们完不成任务经理会批评,他说,姐姐,我多么希望有人这样狠狠地批评我一顿,骂我一顿。
虽然我说不太清,但我觉得他的内心世界非常需要爱。你每次见到他,都想关心他,你就感觉他的内心需要点什么。
他也有过自己的爱情,正因为那次爱情的失败,他真正地认识到自己不够优秀,所以他要努力。他的梦想是成为世界冠军。如果他能拿到世界冠军,他喜欢的女孩子就能给他一个不一样的眼光。
五六月份他比过几场比赛,现在回想,他那时已经有点症状了,只是在他身边的我们没有想到。
五月份他跟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是感觉很累,下棋的时候兴奋不起来。我想着肯定是因为疫情啊。我说,小范是不是你老在家里呆着,憋气得很,运动量太少。其实他也没胖。

六月份来了三次,都跟我这样说。那三次他心情不太好,有点不太想回家的感觉,做完按摩之后我就再给他打盆水,让他再泡泡脚,他就会在这多停留一会儿。

 

15.队友杨鼎新,围棋九段
他很讨厌背AI的套路
我印象中,范蕴若好像不是很喜欢用AI训练,他还很喜欢在棋盘上摆,这个确实是他的一个特点。他很讨厌去背一些AI的套路,很讨厌完全按照 AI评分最高的那个套路去走。他喜欢下在 AI评分不是最高,但是也可以下的地方。因为对手是人,不是AI,下在胜率不是最高但又不是很差的地方,对手也未必能从中得到什么便宜。这跟很多棋手的选择不太一样。比方说韩国的申真谞,我感觉他的记忆力特别好,AI的各种棋形各种招他都能记住,也能在实战中很好地应用出来。

 

范蕴若讨厌被一些AI的套路
像6月3号的这盘棋,范蕴若就输在布局,那个布局肯定是申真谞研究得很深的,蕴若等于完全没有走在自己擅长的棋路上,完全被申真谞牵着鼻子走。申真谞在前半盘获得较大优势以后,再没给范蕴若机会。

范蕴若不喜欢背套路,并不意味着他下不出来,或者他对AI不熟悉,但像申真谞这种对AI研究特别深的,如果你的每一招棋都是他事先研究过的,你选择的变化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相当于人家拿着答案在跟你下,那么你肯定就吃亏。大家都是顶尖棋手,你前面就亏很多,后面很难追回来。

 

16.队友范廷钰,围棋九段
你研究的招式,放在AI的放大镜下,千疮百孔
2016年人工智能的出现,对很多像我这样年龄的棋手来说,是一种围棋观的改造。我们下围棋十好几年,形成了自己的围棋观,但AI所展现出来的理念,跟我们所谓的从古至今的一些经典理念,一部分是吻合的,一部分则是颠覆的。它是超越时代的,如果没有它,再过二三十年,只依靠人类自己,肯定也达不到这种理解。AI的出现,成为围棋技术学习的重大改革。以前水平低的人,只能向高手求得指导,实际上高手讲的不一定对,但只要理解得比你先进就可以。现在谁都可以直接向人工智能学,哪怕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当然,因为天分不同,水平不同,转化消化能力也不一样。
棋手的荣誉感不会因此而丧失,就像汽车发明了,长跑运动员还是有他的价值。但有些时候难免会觉得无趣,好像棋没有以前那么生动了。在学习AI下法的前期,人的创造性肯定是被抑制的。以前你可以走你认为好的棋,哪怕不是一步真正的好棋,但只要对方水平差不多,也不见得能拿得住你。但现在,你花了很多时间,研讨出一种招式,在AI的放大镜下一看,千疮百孔,这对人的创新意识是有伤害的。棋手倒不是怕犯错怕出丑,而是,棋手很现实,创新的东西要为我带来好的结果,创新之后我要能赢。如果你的招式看起来很有想法,结果AI的胜率一跑,效果不好,并且它还能准确地告诉你,它有几种办法可以对付你,你就会觉得创新的价值大打折扣。

 

AI对棋手的影响很大

在我看来,现在更加考验的是棋手的整合能力,你怎样通过理解,把AI的思想转化为自己的东西。围棋的深造,由原先的创新,转变为了一种整合式的学习。虽然围棋的变化还是很多,但它有了一个框框,有一个类似标准的东西时刻准备检验你。

 

17."姐姐"罗菁菁,按摩技师
"要是不让我下棋的话,就要了我的命"
6月3号那场比赛对他打击很大。他痛哭了一场。
我说小范,哭一场也挺好的,发泄发泄。他说,我没有发挥应有的水平,肯定是因为我以前太骄傲了,没有好好总结经验,在疫情期间我没有好好努力地下棋,才会产生现在的这个结果。
我感觉我跟他说的每一件事情他都能听进去,因为他接触的人也不算太多,他把我当做最信任最知心的姐姐,我说你可以去打打球跑跑步。他说,哎呀姐姐,我跑半个小时的时候就觉得浑身很累很乏。
因为他很阳光,我从来没想过抑郁什么的。咱不懂啊。我说小范你这锻炼都不够,你是小伙子,刚锻炼的时候比较累,差不多一个月之后就会好了。他就照我说的方法做。我说下棋的时候可不可以喝点咖啡喝点可乐?他说那倒可以,我说你喝喝试试。
6月11号他又来我这里,说,姐姐,我要回上海,因为他爸爸在上海那边办事,妈妈想回去,加上他这一个月没什么比赛,可是我不想回上海。我说,小范啊,你要是不想回上海,你和妈妈说一下,你在这边挺开心的话那你就别回去了。他说好。
6月13号北京二次疫情爆发了,他给我发了个信息,说,姐姐,我要回上海了,因为妈妈说,再不走的话就回不去了。因为他7月几号在浙江有比赛,我说那也好,你回上海吧。
他妈妈的确是很爱这个儿子,每次都给他买很多东西,吃得特别好。他有时不想吃,但又怕妈妈伤心难过,就让我侧面劝劝。后来有一次他妈妈来,我就跟她说,阿姨,小范长大了,小范这么胖了,别给他准备那么多好吃的……他那阵胳膊痒,一直在过敏,我还问他妈妈是不是给他吃海鲜了。
他回上海之前,我送了他一块止痒的硫磺皂。他跟我说,姐姐,你有心了。
6月20号,我给他发信息说,小范你在上海怎么样?他给我回信息说,姐姐,挺好的。我说那就好。我们这里六七月搞活动,他交了个押金就走了,我说小范要不你把钱给姐姐转过来姐姐给你把这个优惠留着。他给我转了一部分,我还给他垫了2000块钱。6月26号他还了我钱,最后跟我说,姐姐,你早点休息哦。
现在让我最感觉难过的就是……6月30号半夜两点多,我看到他发朋友圈说"对不起"。到早上6点,他删了,后来又发了一个。我们这个行业晚睡早起,我6点起来又看到,我想,小范怎么了?
你知道人就是这样的,如果我不让他转钱的话,可能就不会有顾虑。我想着是不是因为我让他转钱他不高兴了?小范是个太听话太乖的孩子,钱都是他妈妈保管,他身上只有一点点零花钱。我觉得我愧对他。所以当时看到他朋友圈感觉不对,我也没有联系他。由于顾虑没有跟他聊天,是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一点。
不知道他最后五天经历了什么。我听他妈妈讲,他最后对柯洁的几盘棋,第二盘他不是赢了吗,他跟他妈妈讲,他一直怀疑是柯洁让他的。
6月份的时候他跟我谈了很多,他的理想,他想干什么。他说他一直想读书,他心爱的女孩子不喜欢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学问太低了。他说想成为世界第一,想在北京买一套小房子给爸爸妈妈,带着心爱的人去旅行。

 

范蕴若曾期盼着给家人更好的生活
虽然我们俩认识时间不长,但每次交流都是真心的。
每次小范给我发信息的时候,我都迫不及待想为他服务,他一定是累了才会来找我。他是很需要倾诉的,但离他太近的人他又不好跟他们倾诉。再一个,他怕被人拒绝。
刚认识的前半年,我俩基本没有聊过天,因为我不懂棋,我也不太注重,他下好他的棋,我给他做好服务,我就希望他每一盘棋都下好。他说,姐姐,要是每盘棋你都替我担心的话,那你每天都会紧张。他说,我从来没有把胜负看得很重要,只要我下的棋达到自己很好的状态就可以。
但是6月3号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他说他再也没有机会了,因为年龄大了。他跟我说,他已经参加过五次世界大赛了,世界冠军对他来说,是很遥远的事情。
那天他输了,哭了一场。到我这来,又哭了一场。他说他承认输棋,但输得太惨了,就是在中途他脑子一下子兴奋不起来,好像短路一样。他不能原谅自己。
平时他跟我聊棋聊得很多,一聊到棋他就非常兴奋。我以前想着得一个世界冠军能得几千万呢,他说,没有,姐姐,哪有那么多。咱不懂嘛。他说只有比赛了,赢了,才有钱。平时的工资很低的,就几千块钱。一年也就二三十万?真的没有多少钱。
他不光说棋,还拿着手机给我看,给我分析,说现在电脑上可以分析了,以前不可以的。一说棋的事,他真的特别兴奋,真的,他喜欢。
最后一次他不是说他头兴奋不起来吗,我就说,小范咱不下了,好好歇歇。他说,姐姐,要是不让我下棋的话,就要了我的命。
他很努力,有可能他的努力得不到他想要的,他就崩溃了。他太傻了,其实不下棋也可以干干别的,他那么聪明。再上个学啊,或者干个别的,他都能做好的。
下棋是他的命,加上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医生说他抑郁了,他又很为别人着想,他想他得病了——我是这样想的——家里本来也不是特别富裕,爸爸妈妈还要照顾他,他就成了家里的累赘了。他一直说,爸爸妈妈为了他没有自己的事业,没有自己的生活,尤其是妈妈。我估计这一次打击到了他,他觉得他活着也没啥用了。
我觉得那一刹那……他妈妈跟我讲,那之前他捏着爸爸的手,说,爸爸妈妈对不起。我感觉他内心一直在挣扎,我感觉他跳楼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能下棋了,因为他得了这个病。

 

他在我这里,参加各种活动买赠,累积充了六七万块钱,我不忍心给他做高项目,什么便宜给他做什么,让他花最便宜的价格得到最好的服务。最后他账户里还剩了53049块钱,我们老板一分不少地退到他妈妈的账户里面。我能为小范做的,就是帮他尽一点孝心,我感觉小范最后那么做,是想让爸爸妈妈过没有负担的日子,把生活还给他们。
现在,我不管在哪个地方,都觉得他没有去世。我感觉有一天他会来到这里,站在我的门口。
18.后记
左安门西滨河路的平行世界
范蕴若的意外发生后,有的朋友私下里对我表达过这样的猜测:小范对抑郁症存在误解。
上海棋界有钱宇平钱老患精神疾病"青春期精神综合症"的先例,至今仍需80多岁的父母照顾。外界也不免对钱老的"典故"有所议论。小范知道这些。但他也许并不清楚钱老的病与抑郁症之间,有着巨大的区别。
7月3日,范蕴若出事的第二天,韩国国家队主教练、中文很好的睦镇硕九段与棋手李喆聊起,2017年韩国国家队曾请过心理医生每月来棋院一次,每次给两三位棋手咨询,也举办过一次公开课。
"不过问题就是……我们女棋手都愿意进行咨询,而越是等级分靠前的男棋手越不愿意打开心扉和心理医生沟通……"睦镇硕说,2019年,他们停掉了心理医生的来访。
李喆追问男棋手难以接纳心理师的原因,睦镇硕说,"他们可能觉得如果自己有什么问题应该自己去解决。还有我个人觉得他们的自尊心比较强,对心理治疗有一种成见。"
从范蕴若在北京的住处,往罗菁菁工作的养生会所走,钻过一段立交桥下的三岔路口,会经过一条树荫交错的上坡路,叫左安门西滨河路。路两旁是立交桥延伸下来的立面,桥上的树木茂盛,立面上垂着藤蔓。仲夏的阳光投下的树影,落在窄窄的路面上。四围呼应,好像一条漏了洞的隧道。它与中国棋院南门前宽阔而明亮无遮的左安门西街呈东西向平行。南护城河隔开了这两条路,好像隔出了两个平行世界。

 

范蕴若来不及的青春
经过左安门西滨河路时,我会忍不住停下来想,这条隧道究竟会通向哪里。光影杂驳,人心底的曲径大抵皆是如此。阳光再猛烈,也总要有个容身的角落,可以躲藏。(完)
(罗菁菁为化名。感谢范蕴若的父母,感谢常昊、杨鼎新、辜梓豪、范廷钰、古力、李喆、周游、耿进、张学斌、丁凡和小罗姐姐的受访,尤其感谢野狐围棋和车莉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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