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K-16文字记录:我们和我们的孩子【2】

ximalaya @ 2021年11月17日  一种声音

DK-16文字记录:我们和我们的孩子【1】 

 

 

读者:看着孩子成长,会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很多瞬间。当孩子做某件事情、自己给出某种反馈时,总是容易感慨,要是自己小时候父母也像现在的我一样给出类似的反馈就好了。我小的时候不是很幸福,长大之后发现自己不懂得怎么去爱别人,我想知道,该怎样教会孩子更好地理解爱?

 

李松蔚:这或许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面对的问题,每一代都有类似的情结:我吃过的亏,或者自己受过的苦,特别不希望在孩子身上重现。但是,这样的情结往往又会给自己增加一个束缚,好像我必须要做一些特别或不一样的事情来塑造孩子,让他成为可以补偿我们、或者实现我们小时候没有实现的那个愿望的人。有的父母希望孩子能成为学霸,因为自己以前学习不够好;也有的父母会说,我以前学习很好,但并不快乐,所以我希望孩子能够学会快乐等等。归根到底说,孩子的事情并不是父母能够完全决定的。

 

像爱这样的命题,它应该特别自然,就像空气和水一样。

 

张立宪:爱的定义可以很宽泛,一个人可以自定义爱。至少某种程度上,爱意味着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从这个角度讲,我认为这位读者已经在爱了,虽然他认为自己不会爱。

 

李松蔚:这位读者在这个阶段要做的最重要的功课,不是让孩子怎么学会爱人,而是他怎样学会自己爱自己。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或者穿件好看的衣服,给自己多一点空间,不要老是考虑自己是不是一个足够好的妈妈、爸爸。把这个问题放下一点,能让自己对自己好一点,那其实就是爱。

 

读者:我发现孩子最近开始学会撒谎了,并且撒谎的时候非常心安理得,我就批评他,这时候他承认了错误,表示不会再犯,但不久之后他还会犯同样的错误,并且他对我的回应只是希望我不再批评他。遇到这样的情况,我的内心很矛盾,想知道三位老师有什么样的建议。

 

张立宪:我的第一反应是,撒谎只是一个小小的错误。咱们提起贪官污吏,是要让他们不敢贪、不能贪、不想贪,我觉得撒谎也是这样,我们应该怎么给孩子创造一个不敢撒谎、不能撒谎、不想撒谎的环境呢?还是从大人身上做起吧。

 

陈晓楠:对小孩来说,尤其是在他小的时候,你是他的全世界,孩子非常在乎你的反应。如果他有哪件事情不敢告诉你,需要撒谎,一定是你表现得非常在意这件事情的结果。

 

张立宪:他为了讨好你、为了免于惩罚才撒谎。

 

陈晓楠:为了免于让你伤心。所以我会尽量在很多事情上让自己显得对结果不那么在意,但我会说很多的话,通过大量的语言去沟通。语言可以表达爱,不怕多。我会解析孩子为什么不敢告诉我,孩子撒谎这件事情有一部分是我的责任,那么我们共同来解决。

 

李松蔚:是的,把撒谎这件事当成错误,就已经是我们作为成人的判断了。

 

张立宪:你认为撒谎也是一个中性词吗?

 

李松蔚:我认为撒谎是一个策略。这种策略甚至在某些语境下是有积极意义的,因为这可以给孩子带来一些生存资源。当然,如果我们把它放在特别抽象的语境里,从道德上评判,那的确是一个错误。

 

很多家长担心孩子撒谎,或者对此不认可和不接受,这些行为并不会禁止或者预防孩子撒谎,反而会让孩子下次用更高明的技巧来撒谎,不让别人发现自己在撒谎,其实问题并没有解决。

 

晓楠老师刚刚说的我完全同意,我们需要和孩子谈一谈,多谈一谈。我甚至认为应该告诉他,他在这种情况下创造性地找到了解决自己需求的方式,这说明他很聪明,同时还应该和他谈谈看,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以至于要用这样一种策略来实现自己的目的,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策略。

 

陈晓楠:我有个问题想求助松蔚老师,是不是大人在孩子面前绝对不能撒谎?比如说圣诞老人,我们家孩子现在开始逼问我圣诞老人的事情了。再比如,我们家刚刚换了一台冰箱,她抱着旧冰箱哭了一个礼拜,不让搬走,我就说这个冰箱去养老院了,它也留了记号,你回头可以去看。如果你告诉她是卖掉了,她会很伤心的,她现在这个年纪,认为每个东西都有灵魂,所以直到现在我仍然在撒这个谎。我担心孩子会不会学我这个?她会不会说,你怎么能冲我撒谎,难道撒谎不是一件很恶劣的事情吗?

 

李松蔚:这其实是大人在成长过程中对自己的反思。我也会对我女儿撒谎,今天算是一个告解。

 

我觉得可以对孩子撒谎,但我们心里要很清楚,如果要撒这个谎,将来也许有一天是要重新回过来面对这件事。像圣诞老人这样的谎,再过几年看,它就是一个玩笑,一个大家都能够完全理解的玩笑。

 

陈晓楠:她并不会真的因此认为撒谎是一个可以容忍的行为,是吗?

 

李松蔚:把撒谎等同于恶劣,或者等同于伤害,这本身就是一刀切的评判。有时候我们只是没有做好准备,或者暂时还不打算让孩子面对真相,那就可以先把谎言放在这里,但并不是说这个问题我们永远不去面对,也许再过几年我们应该回过头来讲讲,当时发生了什么。

 

张立宪:你刚才的解释让我感觉,必须得调整,我以后尽量要做到让孩子在我面前能够畅所欲言,这可能是大人应该做的。

 

陈晓楠:这是一个基本的底儿,是一切的防线。

 

读者:对学校教育中各种整齐划一的要求,其实我们家长私下讨论时是不太满意的,很多孩子的优点和特点、一些顽皮带来的灵巧的智力反应,是我们非常珍惜的,但孩子可能为了满足学校的要求,会不停地去适应。我很担心孩子失去性格当中这种宝贵的东西,不知道三位老师有什么好的建议?

 

张立宪:你们两位的孩子都上学了,我的还没有上,我也有这种担心。当然,学校也不是整齐划一的,也存在各种各样的学校,各种各样的老师。

 

陈晓楠:我的感受是,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尤其是前半段,家庭的环境是最重要的,虽然家长可能抢夺不了那么多的时间。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不是你跟他说了什么,而是你对什么感兴趣——你是不是真的有兴趣,你表现出的对事情的解读、热情甚至玩的方法,小孩会有立体的、全方位的浸入,可能你什么都没说。你慢慢也会察觉,孩子会对什么事情开玩笑,或者会对什么事情更爱钻研一下子。

 

我生完小孩以后,觉得那句特别俗的话特别正确:生完孩子你会想做个更好的人。不光是说你对别人好、你的言行,不是,我突然发现自己也有乏味的部分,我就想补充这一部分,只有通过弥补自己的乏味,才能一点一滴地带出我对什么事情感兴趣,要是发现自己擅长的那部分特别好,我就可以随时拿出来,这对孩子来说是一种营养。她在学校里的那些东西你没有办法改变,但家是一个巨大的土壤、花盆,孩子最后可能会更像家长,而不是更像某一位老师。

 

李松蔚:特别同意晓楠姐的说法。我女儿有的时候会跟我聊自己写的某篇作文,比如她说,老师让我们写这件事,我的真实感受就是没什么感受,这个事其实挺无聊的,但我也知道这篇文章要怎么写才能拿高分,我知道老师想看的是什么。

 

如今的社会发展其实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比我们更上一代的人,那时整个社会是一个集体主义的文化。

 

张立宪:他们不会说这种话,他们小时候更不会说这种话。

 

李松蔚:那一代人要求的就是整齐划一。当然,整齐划一也是有生存意义的,因为在一个集体主义的文化语境下,你就是得整齐才能获得凝聚力和战斗力。而我们这一代,有时候正好是站到了它的反面,在这一点上我们好像跟上一代有个对抗:就要去追求个性化,就是不要整齐,必须要有自己的声音。

 

到了我们的下一代身上,他们好像在往回调,这种调整不只是单纯回到中间状态,像我女儿这代人,他们会说,我知道整齐有整齐的用处,我也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我不排斥在某些时候为获得成绩或者别的什么去做某些事情,也知道社会或者外界对我的要求标准在哪里。我觉得,他们其实是更灵活的一代人。

 

张立宪:他们比我们更圆融一些。

 

李松蔚:是的,只要你跟孩子讲清楚就好。你在学校里待着有统一的标准,但你在家里,我们允许你个性化,它们不是矛盾的,不是互斥的。

 

陈晓楠:孩子特别小的时候,我曾经尝试把我的采访技巧用在和她的沟通上。比如她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会说,你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结果根本采访不下去。后来我发现,真的是要回到更多开放性问题上才行,也就是没有任何答案的问题:“后来呢?”“真的吗?”你这样问,她才会愿意跟你说。包括一些观点的讨论也一样,当你和她说的都是一些开放性的问题,也不期待她有什么标准答案,只是作为一个梯子引她往下想的时候,她可能更容易打开思路。

 

张立宪:你这两年节目越做越好,是因为孩子帮助了你吗?

 

陈晓楠:也许吧。然后你再说清楚,学校里的东西如果有用、需要你这么做,你可以作为一个工具接纳它。

 

读者:我跟妻子常年在外打工,为让孩子也能看到我们看到的世界,我们给他买了iPad,和各种各样大城市里有的书寄回去,但孩子好像不太喜欢我推荐给他的、我认为好的这些东西,反而去看一些粗制滥造,甚至语言上我都不太认同的东西。我们很着急,但又不在他身边,要怎么办?

 

张立宪:这位家长的做法,是我们所有的爸爸妈妈都喜欢做的:找一个书单,把其他爸爸妈妈推荐的好书买给孩子。这样的好处是效率很高,孩子接触的的确是好书、好东西,坏处是孩子没有参与选书,家长以为靠他们的力量可以屏蔽那些在他们看来不好的书,但其实做不到。别说爸妈不在身边的留守儿童了,即使孩子在爸爸妈妈身边生活,也做不到。还是应该让孩子参与到选书的过程中,让孩子不仅仅是接收信息,还要学会对比信息,过滤信息,并做出自己的评估、取舍,这个非常重要。

 

我是做书的,也希望我们的书卖得越多越好,但我更认为,一个小朋友拿起一本书来,从头看到尾、完完整整地读完,再写个读后感,这肯定是我们所理解的阅读,但是,如果他拿起一本书,只读了两页就放一边,这其实也是一种阅读。他做出一个决定:我放弃阅读,这本身就是一种阅读。小朋友看公交车上的站牌,这同样是一种阅读,甚至他今天观看咱们三个讨论怎么对付他们的视频,这也是一种阅读。如果刚才提问的爸爸妈妈有可能的话,带着小朋友到书店,让他学会从一百本书里选三本书、一本书,或者五本书,这个阅读过程会比他把这几本书读完更有意义。

 

陈晓楠:我家小孩刚刚能够自主阅读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区分:学习和读书是两件事。读书并不是在学习,不能把读书这件事定义为学习。有一种书叫桥梁书,会把书里的词语组合得更有效、更科学,我就去问老师,现在应该让孩子多读章节书、桥梁书,还是更复杂的书或者绘本呢?老师跟我说了一句特别简单的话:“任何书。”他说哪怕孩子读你家报纸的一个小纸片,读一个留言条,都可以,因为文字是工具、途径,只要她跟这个东西有亲近感就可以。

 

张立宪:看玩具的说明书,是最好的阅读。

 

陈晓楠:在引导阅读的过程里,你永远要避免把这件事和学习联系起来,最破坏读书情绪的就是说“你该读书了”“你看你又没读书”“你应该读这本书”,他会认为这是一个任务,我们可以做的是喝彩,以及和他一起去享受一本书,或者谈论这本书。

 

如果你想让他读更好的书,避免读你觉得不太好的书,应该给他一个大范围的选择,可以去图书馆,或者买各种各样的书去试一试,但千万要避免说你必须要读某本书。我们家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就是“free reading”,free这个词会让孩子很兴奋,所以我会强调说,做完了这些事你才可以free reading,她现在已经把阅读这件事特别归纳为自己的自由时间。

 

张立宪:这是你的工作,这是你的任务,这是你的责任,孩子对这种安排可能会很抗拒。

 

陈晓楠:那位老师跟我说,书是很有意思的,很多书里写的意象,对小孩来说是完全可以沉浸其中的,但我们大人很多时候反而是把它给定义住了。

 

李松蔚:六哥刚才提到选书,我特别喜欢那个过程,也经常带我女儿去书店挑书。有一点要补充,在孩子选书的过程中,家长要特别注意避免给予太多的评判,比如说这本书太幼稚了、不够高级。举个例子,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方便面,但我爸妈就说这个东西是垃圾食品,不好,你还是得吃点营养的。结果他们越不让我吃,我就越觉得它特别有魅力,直到上了大学、大量地吃方便面以后,才慢慢意识到它真没那么好吃。

 

很多家长有个担心,如果我没有在一开始就告诉孩子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他好像就没有能力去培养出自己的审美和鉴别能力,但在我的经验里,只要那个东西是好的,他迟早会发现。

 

张立宪:有一句话叫“不要低估一本坏书对孩子的教化作用”。一本坏书不是指把孩子教坏、诲淫诲盗,而是指一本坏书能让他见识到坏,让他能够判断这是坏。就像小孩不能生活在一个无菌的环境里,总要经历病毒,总要经历感冒发烧一样,坏书某种程度就算是感冒发烧,不让他经历是不可能的,他在各种信息的比对中,美和丑,高和低……

 

李松蔚:他才知道好书好在哪儿。

 

张立宪:甚至在这种意义上,他经历过一本坏书,见识过一本坏书,比读十本好书可能受益更多。

 

陈晓楠:我有几次难忘的共读经历,觉得特别美好。

 

我以前也不擅长和孩子共读,记得有老师说,你要问他们一点问题,我发现特别破坏气氛。我也不能想出什么好问题,你说说这个是要说明什么呀,小孩就会非常抗拒。后来我发现,真正美好的共读经历发生在我真的觉得那本书特别美好的时候,我会去赞叹那个句子,我说这句子作者是怎么想出来的,我会在那儿自言自语,孩子也说是啊是啊。在这个过程里,有过几次质的飞跃,当我们细细共读几个大部头的时候,她在写作的过程中会受到影响,我并没有说你要这么写,一句都没说过,但因为她也体会到那个美,那个美由你渲染出来,由你点破,由你跟着她一起去欣赏了,然后我发现,好像是她突然进到这个世界里了。

 

张立宪:不要说现在搜索引擎就在身边,随时都可以搜到,不用背那么多东西了,即使原先人类检索知识没有这么方便、很多人都以为能背诵更多东西就是学问高的年代,阅读也不只是让人掌握知识而已,而是要通过掌握这些知识,激发自己的创造力、想象力,包括知识迁移能力,如果没有对知识的这种迁移、嫁接、拿捏、整合的能力,学富五车也没什么用。

 

陈晓楠:我记得当时那个老师说,你想想,书里的世界有多大,一个小孩在家里,只能接触到这样一个小小的现实世界,尤其是越小的时候,他所有对外部世界的了解都在书里头,他会很兴奋的。书不是敌人,只要你别每天把它树立成一个敌人,孩子一定会沉浸其中的。

 

张立宪:松蔚老师,虽然你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但我认为你应该是读书很多的人。

 

李松蔚:还行,家里有一面墙的书柜。

 

张立宪:那你的阅读习惯和对阅读的理解是什么呢?

 

李松蔚:我小时候是在姥姥家长大,父母忙于工作,我其实有一点孤僻。我姥姥家说的是另外一种方言,不是我原来那个地方的话,所以跟别的孩子玩不到一块儿。小时候就看很多的书,它们是我可以说话的一个伴儿。我就是太孤独了,太无聊了,到哪儿都得带本书,稍微有点时间我就看书,是这么读书读出来的。

 

我女儿不一样,她的成长环境里有很多小朋友,会觉得跟小朋友一块聊天比看书有意思,所以我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成长经验复制到她身上。我现在仍然很喜欢看书,在家拿出一些书来看,她就会关注我在看哪些书。有时候我们去书店,她就说,爸爸,这本书我们家有,那本书我们家好像也有。我们会玩游戏,找书店里有哪些书是我们家里有的。我发现,通过我看书这件事,她对书这个东西产生了另外的认知,她觉得书是我爸的朋友,所以有时候也会希望了解那本书里讲什么。

 

张立宪:刚才陈晓楠说,女儿因为家里旧冰箱离开这个家她就特别难过,这可能是很多小孩都面临的一个情况。我女儿前几天刚过四岁生日,按理说应该是生日快乐,小屁孩嘛,但她说了一句话:哎呀,我再也不能像三岁那么小了。

 

陈晓楠:很有哲理。

 

张立宪:成长本身意味着不断地离开和失去。当时她说完这句话,我马上想,这是所有生命,只要有思想、有智慧的生命,都要面临的大问题。接着我又想到《城南旧事》,林海音说她写《城南旧事》,写的就是她童年时光中一个个的离开。《城南旧事》的章节,第一章写秀贞和妞儿,第二章“让我们看海去”写那个小伙子,第三章写兰姨娘,第四章写宋妈,他们家的保姆。这是一个由远及近的过程,她先看到跟自己不是那么亲密的人离开,然后再看到大高个被抓、兰姨娘离开,又看到宋妈离开,到最后“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前面一个个离开,对最后爸爸的离开,让她在情感上有了一个个铺垫,很难想象把这个顺序颠倒过来。我突然就想到,小孩读这种书,就是对离开和失去的预先体验,然后当他自己面临越来越重的离开和失去时,可以有个准备。

 

陈晓楠:有位日本的学者,他有几个孩子,后来也都成为学者,他说他们家在孩子小时候,任何一个地方放着书,不要怕乱,厕所里、阳台上,都可以有书。孩子可能发现,这儿怎么有本书,抄起来就看两眼。我发现这个办法特别灵,我们家现在也是这样,在所有地方都散落着一些书,孩子会看到,这些书就成为她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东西。如果非得搁在书房里,然后说现在开始看书了、看一个小时,她会特别难受。

 

我听过一个讲座,是说动画的。如果一个小孩常年看电视,当然有好处,但也有问题。小孩为什么那么愿意看广告?因为画面转换得特别快,大概三帧一换,尤其是广告,特别快,一旦超过了三帧,他就会产生对画面变换的期待。当孩子长期习惯于这样的节奏,被牵引、被更换画面的时候,就很难忍受书,也很难主动掌握节奏,因为书是慢的,它一直不变,这一页都不会变。看书的时候,画面不会变,但头脑里的东西会变,就像《城南旧事》的意象,它的影响会更深远,但你得习惯这个节奏。这可能是要从小培养的。小孩思想里精神的部分超越了现实生活里的体验,相对来说,有被动与主动、想象空间与精神空间的不同。

 

张立宪:上周六和陈老师聊的时候也说到,阅读最大的好处是他可以自己操控,这一段我可以看很久,下一页可以一扫而过,但看电视不会。

 

陈晓楠:所以需要让孩子从小习惯阅读的节奏。就像松蔚老师,小时候在家里只有书是你的伙伴,那么自然习惯以这个节奏和它共处,现在好多小孩要到特别大了再回来养成这种习惯和节奏,他会有点不耐烦,所以这可能还是要从小植入。

 

张立宪:我再分享一个故事。读小库有一册绘本叫《752只兔子》,讲的是一个小公主有752只兔子,在一个风雪之夜,有一只兔子丢了。小公主发誓,就算顶风冒雪,不辞千辛万苦,也要找回这只兔子。故事发展到这儿,核心其实是我们最常见的“不顾艰辛一定达到目的”。后来大臣们劝小公主,你知道出去有多么危险吗?你知道外面的风险有多大吗?最后公主放弃寻找那只兔子,说我还有751只兔子呢。这个故事和我们日常给小朋友灌输的理念是反其道而行之的。

 

陈晓楠:对我女儿影响比较大的一本书叫《菲菲生气了——非常、非常的生气》。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读那本书都会热泪盈眶,女儿可能也会被我带动吧,感到广大的世界安慰了她。后来我发现,当时她没有太多反应。但很多年以后,就在前一阵,她写了一篇作文,想象自己有只宠物小狗去世了。小狗的名字叫气泡。她写道,小狗去世后,她从家里出来,走到小河边,听见流水声、看见树等等,当她看到夕阳上有一个圆圆的点,就觉得那是小狗,说:“气泡,你为什么上天呢?”

 

我突然发现这一段神似很多很多年前的“菲菲生气了,那个广大的世界安慰了我”。她说,我把这个消息咽进去又输出来。我发现,她把这本书内化了。很多年后你会发现,某一本书在她生命里,所以我觉得要去探险,去实验。

 

张立宪:我女儿小时候背“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给我们背几遍之后,她突然说,不敢高声语,恐惊地上人。她其实是故意改的,然后就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当时觉得特别美好,她学会了篡改,学会了知识迁移。

 

除了阅读,家长最发愁的就是作文。这跟刚才咱们聊阅读是一样的,不要把它拘束在一定场合,比如现在这一个小时我们来读书。作文也是一样,我们都以为作文课上写在作文本上的才叫作文,其实日常生活中作文也无处不在,就像阅读无处不在一样。如果小朋友今天要去小伙伴家玩,他怎么跟爸爸妈妈交代这件事,这本身就是一篇作文。如果他会写字的话,趁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写成一个小便条,这也是作文。他跟爸爸妈妈描述电梯怎么运行,跟亲戚描述我们家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有什么,可能都是作文。我们现在对小朋友的语言表达能力训练,还只局限在写作文上。

 

陈晓楠:我记得老六和我说过,练笔头就是每天要写多少字,不管什么内容,这样你提笔不怕。

 

张立宪:其实我现在想,所谓每天写六百字还有一种仪式感——我要写。我们常说,人类最经济、最高效的器官就是大脑,假如变成《黑客帝国》里的电脑来运转,要耗费差不多一个水库的供电量,但人类轻轻松松吃一碗米饭就够运作半天了。大脑运转最经济,却最光芒万丈,你让它不断地想,一句话怎样表达能更完整、让对方听得更清楚、产生的疑问最少。我觉得这个练熟了,作文自然就有了。

 

陈晓楠:就是先写而不怕,家长也是,不要老说这个语法是错的。

 

张立宪:对,训练孩子怎么把日常的表达和沟通做得好一些。

 

读者:第一个问题,想请教三位老师,我的孩子上小学后,开始需要每周填写阅读完成单,要求记录每天阅读的时间。我发现孩子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我们共同享受阅读快乐的时间变少了,他开始追求填到单子上的时间,从每天五到十分钟,变成每天十到十五分钟。我很担心孩子丧失享受阅读的能力,这个阶段会过去吗?我能做些什么?

 

张立宪:说真的,我内心对这种事是非常抗拒的。不管是学校还是爸爸妈妈,经常陷入对小孩阅读行为的过分关注。比如“你知道吗,我们家小孩三岁已经读了八百本书”;“我们家孩子经常读书读到晚上十点”;“我们家孩子周末都不休息,也在看书”。

 

这个读者所说的问题,从五分钟变成十分钟,又变成二十分钟。对阅读行为的过分关注会让孩子只关注阅读行为,他会觉得如果我这样做,能得到好处。这个好处或许是在学校得到学分,甚至能评三好学生,或许是在家里被爸爸妈妈奖励,甚至给我买奖品、赦免我做家务等等,所以阅读变成一种获利行为,孩子只是在按照你所期待的来表演。包括我们自己,从小到大,大多数时候的阅读状态以及学习状态,都是在做样子给别人看——给爸爸妈妈看、给老师看、给同学看,甚至给自己喜欢的异性看。为什么一上大学,相对自由一点,马上就崩盘了,读不进去也学不进去了,就是此前长期做戏演得太累。

 

李松蔚:六哥这样说,我原则上是应该赞同你的。但我今天有个任务,要唱反调。

 

我心里真实的声音是,读者担心这个阶段会不会过去,我觉得是会过去的。咱们可能认为,“为读而读”这个事不高级,但这就是一个阶段性的过程,也别太担心。一开始家长可能真的觉得读书的目的好像不那么纯粹,或者孩子也没读到喜欢的书,也不享受这个过程,但如果真不享受呢,他会慢慢放弃这件事情;如果真的喜欢读书,哪怕一开始不是抱着很纯粹的状态进去的,书也会慢慢改变他。

 

张立宪:但我受不了,这样会把一件非常美好、非常有趣的事,变得既不美好也不有趣。

 

陈晓楠:我觉得家长的态度也很重要。这其实就是一个小方法,读完记录一下,但不要跟孩子一起把它重视成竞赛之类的。我们依然谈论的是这本书好不好玩,好不好看。我记得松蔚有一个观点,对一个人兴趣最好的打击就是奖励他,原话是怎么说的?

 

李松蔚:其实就是反着来。有时候我们越奖励一件事,孩子可能对这件事越没兴趣,但有时候我们稍微打击一点,这个打击得把握分寸和尺度。就像刚刚说的读书,读书的时间不是我硬塞给你,而是你得把某个任务完成,我才奖励你一些时间可以读书,这时,孩子可能反而会对这件事情开始产生兴趣。这是人的一种逆反心理。

 

现在很多家长觉得,自己是一代有思想、有文化、有见解的人,希望孩子在小时候不要走弯路,把最好的东西直接给他。我也遇到过很多家长,他们很苦恼,为什么我的孩子跟我对着干?为什么非得把“天上人”说成“地上人”?如果我们就是跟他做这个游戏呢,就来看看谁能把诗篡改得更有意思、更面目全非。我们越是把一件事当作好玩的事,不是特别严肃、必须得遵照什么标准,孩子或许反而越能在这个过程里体会到快乐。

 

张立宪:按照您的思路,如果真想纠正一个小孩的不良习惯,是不是也可以用这样的方法?

 

李松蔚:我经常干这种事,其实是我在咨询的时候经常做的坏事儿,让家长反着来。

 

DK-16文字记录:我们和我们的孩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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