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 “县城婆罗门” 闺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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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和宋妹妹,三十年前是老家重点高中文科班的同学。那时我们两个就像是教室姹紫嫣红里的两片枯叶,都穿着与其他少女格格不入的衣服:我的大部分衣服都是捡的长辈亲戚的,总是袖子长裤子短的;而宋妹妹,一年四季都套在够装下两个她的肥大衣服里,就算换了衣服,也像没换过。 那时大街小巷都响着《梅花三弄》的主题曲,女生们先看剧再看小说,几本琼瑶从后排传到前排,书角都被翻卷了。但我和宋妹妹都加入不了女生们的讨论。 我爱看各种杂书,上课也看,高中三年,甚至把学校旁边市图书馆里的 "近当代文学区" 完整扫荡了一遍。我迷的是《当代》《收获》上面类似《钟鼓楼》那样的小说,在电视上瞥到马景涛,听到他咆哮就觉得够了,白吟霜哭得再惨也打动不了我:"哭哭哭,就只会哭。" 宋妹妹倒是热爱各种电视剧,上课时脑子里都在当编剧,她的评价是:"这个白吟霜是来报恩的?我看是来报仇的吧?把人家一家都祸害了。" 话不投机,女生们另开了个新话题:长大后嫁给什么样的男的。听到她们说得热火朝天不着边际,15 岁的宋妹妹嘴角一瘪,有点怜悯:"我 7 岁时已经决定这辈子不结婚了。" 闻听此言,女生们都瞪圆了眼睛。 "我看我妈单位女的男的结了婚,成天除了带娃就是吵架,没别的事干。他们上班时从办公楼跑回家煮饭,下班就在家属楼里吃饭刷碗带娃,老了就在家属楼贴张讣告,这日子一眼就看得到头,太没意思了。" 我赞许地看着她:"嗯,你挺特别的。"—— 那时她的皮肤白到发光,乌黑的童花头,又长又翘的睫毛,剪水双瞳,就像长大了的秀兰・邓波,老气的衣服也遮不住那份气质。 别的女生不服,叨叨爱情有多伟大 —— 若一生没遇到真爱,在少女看来,大概就是人一生最大的悲剧了 —— 但宋妹妹是个话题终结者,剪断了这场讨论:"反正我是不会结婚的。" 等宋妹妹发现我藏在语文课本下的《红楼梦》,就像发现了同类。从此我们同进同出同逃课,成了一生的闺蜜。我俩在上自习课时研究《中国电视报》,下课就流星般地从校园消失,冲回家看电视。或者,宋妹妹拉着我去录像厅,把自己喜欢的港片都推荐给我,从《东方不败》到《黄飞鸿》,一路看过来。 我常常到她家做作业,其实是一起偷偷看电视。她家住在单位大院,一片低矮的、灰扑扑的赫鲁晓夫楼,都是 50 年代苏联援助时造的。第一次我去她家,只觉得她家房子和我家的一样窄,楼梯窄到跟《七十二家房客》里似的。 进了她家,她妈妈便指挥她收拾屋子,我也跟着帮忙,一看,才发觉原来这房子的窄,是一种丰富的窄:一套房子里塞进了两套当年最兴的实木组合家具,宝丽板贴面的,从床边过都要侧着身 —— 多余的这套家具,是预备着她哥哥结婚时搬走的,被她妈妈精密测算之后,居然也塞进了屋;玻璃柜子里是黑压压的瓷器,都是她妈妈在景德镇出差时搬回来的,预备着以后儿女长大分家时都有细瓷餐具用;床底的箱子里则是满登登的床上用品,这套是纯棉的,那套是纯丝的;还有衣服,真丝的,毛呢的,家里的人口数就算乘以十都穿不完。墙上的角落里贴着一张陈旧的企业小报,上面有个明眸皓齿的女童,笑着,看了半天,我才认出来,那是宋妹妹小时候。 "这衣服,纯麻纱的,现在哪里买得到?都是化纤材料了。" "这块料子,这个花色,素绉缎的,做个裙子啥多好呀。以后裁缝会越来越贵,料子会越来越孬,大家都只好去买成衣穿,穿着哪里舒服呢?" 她妈妈一边收拾,一边展示着多年采购的成果,还揪出根毛衣里面的线头,划根火柴烧了,让我们看灰烬 ——"正宗的纯羊毛"—— 然后把衣服都仔细地包起来,塞进某个角落。宋妹妹跟我耳语,说她妈妈遇到 "麻纱""纯棉""毛呢" 就两眼放光,一挥手,相同花色的衣服要买三件四件,看料子不看样式,把她春夏秋冬的衣服都买够十年穿的了。 确实,我也注意到了,她妈妈知道家里每一件东西都在什么地方,显然是家里的主心骨,要组织和指导家里的所有家务劳动。她爸爸那天下厨房炒菜,她妈妈也要先给一通详细指导:"蒜要先拍了再切,辣椒要把米米(籽)掏干净!" 她爸爸便拿牙刷一点点刷辣椒内瓤子,希望能通过验收,接近灶台。等到宋妹妹要拿一下锅铲,狭小的厨房顿时都是黑压压的脑袋,这个说要先放盐,那个说要先放醋,还让她不要被油烫到了。最后,她妈妈清亮的嗓音凌驾在所有人之上,指出他们的意见统统不对。 宋妹妹毫无掌勺的成就感,铲几下就撂摊子了:"你们来你们来。" "小时候妈妈喊我去打开水,都要再三叮嘱,见到人要打招呼,打招呼时要先放下水瓶子,不要把水瓶子提着晃荡,免得烫到人。" 她哥哥也叹口气,"所以我现在说话就紧张,总觉得要犯错了。" 吃饭时,她妈妈会发表对每件事、每个人的指导意见,新闻联播里播音员都压不下她清亮的评论声。后来有一次,我蹭饭时遇见她妈妈长篇大论地教育她爸爸,心想,如果是在我家,但凡我妈妈敢这么说一句,我爸爸都会给她把桌子掀了。可她爸爸就那么心平气和地听着,待她妈妈歇口气、喝口水的时候,还用嘴给她奏了个 "咙个哩个啷" 的锣鼓过门。 大家哄堂大笑。 总之,宋妹妹的家里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在且只在她妈妈的指挥棒下行动。我高中时大约大脑没发育完全,毫不自卑,感觉不到自己与宋妹妹家境的差距,只觉得:不都是住的宿舍楼么?屋子不都很窄么?只不过她家是塞满了琳琅满目好东西的窄,我家是荒货摊摊没啥东西的窄。年轻人的眼睛都是向上的,我们根本就没把那些个瓶瓶罐罐毛衣毛线的看在眼里。我们最差最差,讨论的也是 "人性" 和 "人物"。 2 不过,我们看了一肚子的连续剧,当然考不上啥好大学 —— 那时候要有 "港剧研究专业" 招收研究生,我们恐怕能写篇关于徐克的论文去免试读一个 —— 但可惜,我们的成绩都是三百多分,距离最低的录取分数线都差了那么一点。好在我是教师子女,得到了五分加分,擦着线进了我爸教书的那个大学的大专读法律;她是大院子弟,她妈妈给她弄了个本单位会计专业的 "定向委培"—— 这个 "定向",我们当时不懂它的含金量,等几年后它直接把她定到了央企的机关,我们才懂了她妈妈的苦心。 宋妹妹像她妈妈一样,对任何事情都是专家,对任何事情都有思考。她多年来就像我的 ChatGPT,遇事不决,对着她嘀咕一顿,说明白前因后果,她瞬间就会给我生成一个答案,三句两句就能讲清楚,语气成熟坚定。 宋妹妹的洞察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例如,国家宣布,大学大专都要扩招了,宋妹妹微微一笑:"这是国家要延缓年轻人四年的就业压力。"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上学是劳动力的蓄水池,"铁人三项" 是另外一个,但在没有网络和公知的 90 年代中后期,报纸杂志可没有那么憨,能把这话说出来。 又例如,与我们都比较亲密的一个女同学,后来卖雅芳,接着搞上了什么 "开来",每天扭着我们说产品治好了癌症治好了白血病治好了糖尿病的新闻,殷切邀请我们去她的宣讲会:"只要你没有,你就一定要,只要一定要,你就一定有。" 我是很容易被蛊惑的,听得连连点头。宋妹妹听完,又是微微一笑:"既然攻克了糖尿病,诺贝尔奖怎么没发给你们?等发奖了你通知我们,我们都马上给你当下线。" 那女同学的培训词里面肯定没有这个,她卡壳了,从此放弃了我们。很多年后,我去多伦多大学出差,看到一个诺贝尔奖得主的功劳是 "发现了胰岛素",不由得为宋妹妹年轻时超常的聪慧隔空叹息。一直到我们退休,在她的坚持下,我们两家一不买保险二不买传销三不存高过 5% 的理财,任凭周围的朋友亲戚推销员说下个大天来。 宋妹妹年轻时的口头禅是:"我不这么认为。" 女孩子们说话都是输入情绪的,她这样和女生们都聊不拢堆,只有我成了她家的 "编外"。每次我回家,她要走路把我送回去,走了一路,话还没说完,我们又掉头,再把她送回她家。送来送去,终于在街上把话都暂时说完了。看见我和她如此亲密,常有女生纳罕问:"你不觉得她说话太噎人吗?" 我心里想,是她说话噎人吗?是你们太笨。宋妹妹就像麻袋里的一把锥子,闪着 "笨人闪退" 的寒光,总有一天会囊破锥出的,她会从家属院的灰暗楼群中一跃进入大城市的舞台,成为个白骨精。 大专毕业那年暑假,我在宋妹妹家玩。我们翻着一本地图册,顺着铁路线做梦:"我们可以去新疆!""我们可以去兰州!""我们可以去南京!" 反正没去过的地方都想去一下。她妈妈的目光跟着我们在铁路线上滑来滑去,极力赞成:"对呀,现在要抓紧时间耍,否则一下被工作拴住了,就哪里都去不了。" 我又翻看她妈妈的裁缝图册,异想天开要学裁剪。她妈妈不赞成:"女孩子莫要学这些,一旦会做了,一辈子都扔不掉。赚钱就行了,这些都让别人做去。" 宋妹妹的新工作是在机关,坐办公室。这大院里都羡慕的铁饭碗,若干年后我遇到一个长辈,他还在赞叹:"你的那个同学的妈妈真的很能干,人家家里安排一个孩子进单位,她居然能把所有孩子都安排进单位,老幺还进了机关!""机关" 这两字,在他口里就像橄榄一般回甘,比法国香颂还要绕梁三日。 但那个暑假我们哪里都没去,宋妹妹的工作家里安排了,我却因为要考律师资格和家里发生了冲突,借住去了外婆家,连伙食费都是我妈妈给垫的 —— 要和马上要去坐机关的人去旅行,钱呢,钱呢? 那个夏天,我们在她家追港剧《鉴证实录》《壹号皇庭》,把她家的电视看得快冒烟了,她妈妈就给我们提供无限的零食。这是我生命中最后一个暑假,我们的眼睛亮亮的,我们的片头曲已经奏响,就像是在开泳池派对,一跳就要跳进属于我们的时代了 —— 以后三十年,我再也没有这样放松过,总在想着要做更多的工作,要赚更多的钱。 那年的秋天,我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律所,但我并没有混上编制。带我的老律师和我外婆是世交,他去找了主任,质问:"所里不是有个编制吗?状元不进编制,还有谁能进?" 可转业军人出身的主任只呵呵笑着和他打太极。老律师恼了:"如果有啥要勾兑的,我来勾兑!" 主任只说了句:"哦,老革命你说了就是。" 我傻傻地等着,等过了年,这个珍贵的编制,就给了所里的内勤 —— 一个高中毕业的小姑娘,从此是 "占编的职工" 了,行政管理着 "没编制的律师"。小姑娘当时月薪一百七十元,她也不瞒着我:"我家里给钱了,一万多呢。" 律师是没有底薪的,所以我只能拼命干,轮到我接待咨询的时候,我坐在那接待室两眼放光,恨不得把行人都拉进来咨询一个。毕竟,收到五十元咨询费,所里就给我提成二十五元呀。 我外婆在家里说:"司法局该给年轻的律师发个底薪的,不说多了,发几年内勤底薪也行啊!" 我讪笑一声。养在家里的猫总归有饭吃的,外面的流浪猫那就物竞天择吧。我的爪子是利的,牙齿是尖的,碗里按时放的猫粮,我不稀罕。 内勤小姑娘家的投资很快就收回了:第二年,所里分房子,有编制的职工一人一套,只需要交一万多块钱的 "集资款"。没编制的律师没资格买,拿三四万的市场价,都没处买。 但年轻让我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电视上不都演了嘛,有公关小姐,有打工妹,有《鉴证实录》里的聂宝言 —— 只要到大城市,只要找到一个工作,西装那么一穿,活儿那么一干,就会升职,就会加薪,就一切都会有的。 "只要你没有,你就一定要,只要一定要,你就一定有。" 那个女同学的 "理念",又在我耳边盘旋。 3 1998 年,我去了大城市。 不是说无产阶级失去的都是锁链嘛,反正我也没有一万多去买 "编",那不如去大城市碰碰运气。大城市比我的老家多了好多条公交线,多了宏伟的商场,商场里自动扶梯是双向的,不像老家只有上没有下。大城市里还有肯德基,第一次吃汉堡,我真的惊为天人。 大街小巷到处都贴着纸飞飞要招人,就是总备注一笔 "限五城区户口" 或者 "三年相关工作经验"。我租到了房子,一个月五百元,在城南的一个拆迁小区。那里和老家家属院的旧楼差不多,楼下都是破墙开店的茶馆、小卖部、公共电话和自行车棚。房东带我看房,"带家具" 的房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旧书桌,一个架子床。窗子上没有窗帘,厨房是烧煤气罐的。房东说:"待会我给你拿个窗帘下来,之前的租客一看就是农民,他们哪里玩得来窗帘的格哦。" 其实房东自己是城郊的农民,拆迁还了这套房。这个小区里都是他们村的人,这家五套房那家八套房的,天天下午麻将棚子一摆,瓜子嗑着,花茶喝着,欢声笑语就把院子塞满了,让进出的打工仔投来羡慕的目光。 我又买了一辆二手的凤凰,一百八 —— 这不是就有房有车了嘛。只是把自行车停在车棚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否则管你加了什么链条锁,转眼没。 买了张 IC 卡,给宋妹妹打电话,她清冷的声音变得热气腾腾,语气里都是向往:"编制有什么用,户口以后也不会有啥用了,我现在在考注册会计师,在存钱,等我存到钱考到证,我也要出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当白领,一起在高楼大厦里吃西餐!我现在一个月工资加奖金有七百,我能存四百下来,到时候到成都来租房子。" 我们幻想有一天,她到大城市来和我会合,也在市中心找到工作,我们两个就在高楼大厦里这么专业人士一见面,喝个茶吃个饭都透着高端。 我找到的第一份领工资的工作,是在一家报社,使劲写稿子,能拿到九百元,招聘时没有人问我是什么户口。本来这城市只有一张日报、一张晚报,突然不知怎么地,冒出来若干早报、青年报、都市报,着急要各种编辑记者填坑。我没有采编经验,但我有冲天的信心,觉得自己做记者就能写出一鸣惊人的稿子,做编辑必也要出人头地。招人的人也并不深究 —— 周围城市的青年正在源源不断被抽到大城市,傻帽才非要招本地人,本地人都有一两套拆迁房,谁耐烦做这些又不占编又辛苦的工作?还不如等太阳出来喝一杯花茶打两圈麻将呢。 宋妹妹在老家小城坐办公室,坐得全身不自在。在一群每天东家长西家短的妇女中间,就那点工作量,她的才智简直没法发挥。想到自己的今年和明年一样,明年和后年一样,一直到退休都这样,她 "觉得背都冷了",只好埋头看书。 "领导把我们整个部门就看成个记账的、贴发票的,其实财会是要做好多企业筹划的。" 具体怎么做筹划呢? 她先是孤傲地回答:"说了你也不懂。" 又叹口气说:"唉,不过我们这些人也就是贴个发票的。" 在百无聊赖间,她发现了《中国电视报》举办了一场有奖问答,自己做了一份正确答案,又动员办公室里所有同事拿亲戚的名字来填答卷提高中奖率 —— 她的 "亲戚" 就是我。一百多份署名答卷寄出去了,还真中了一个大奖 —— 就是我!奖品是一台 DVD!在那个年代,DVD 机少说也要一两千,是一般人两三个月的工资了。 只不过,得奖规定是 —— 要到北京去领奖。那时候旅游没现在这么普及,大多数人一想到花路费,也许就放弃了。但我说服了颁奖的工作人员,"有委托书就是本人",再签了张委托书,辗转找人把 DVD 机从北京领回来,带给了我的外婆。我外婆兴致勃勃:"哈,我可以把《还珠格格》再看一遍啦,有碟子反复看都可以的!" 就在收到 DVD 机的那天晚上,我外婆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切断了我和家乡的最后一点联系。是我和宋妹妹的合力,在外婆生命最后这个晚上,给她增加了一点惊喜。不通人情世故的我,从未给宋妹妹说过一声谢,也从没请她办公室填表的同事吃一顿饭。 4 等到我在报社从记者干成编辑,从编辑干成总监(不占编),工资加稿费实现了万元的突破。 这城市还在变大。东南西北中,到处都有开发商在修房子,在报纸上宣传美国老太太和中国老太太的故事 —— 没有钱算啥,可以像美国老太太一样贷款就是了,工资涨得总比房价要快。 2002 年,宋妹妹通知我:"注册会计师我已经考得只剩一门了,我要来成都了。" 我问也没问一声 "你妈同意你辞职不?" 就给她在客厅里铺了个沙发床。 在我看来,想辞职就能辞职,难道辞职还要谁同意不成?央企国企到底有啥好待的?央企的铁饭碗,在我和宋妹妹看来就像八旗子弟的宗人府,别看里面的人提笼架鸟的,大褂穿着核桃盘着,时代一变,全玩完。早点跳下这艘船,不好吗? 我忘记了我们俩在大城市会师时有多开心,反正我直接带着宋妹妹去了王府井…… 的花车 —— 正价货是买不起的,只能买花车上的特价货。就像她妈妈说的,衣服都是化纤的,只看样式不看质量 —— 但人家收腰啊,有款式呀。"淑女屋" 的成衣领子折叠着丝带和蕾丝,扣子都是珍珠形状的,"例外" 里有绑过来绑过去的繁琐腰带,一件衬衫一百多,一件外套七八百,用现在的电商货看,毫无性价比,和当时一千出头的工资比,更像是抢劫。但王府井里人来人往,大家的钱都像捡来的一样,买得大包小包的。 我拉过来报社一个时装版的编辑,让她给点意见,她把宋妹妹像豆壳一样晃荡的花外套 —— 纯呢的 —— 审视了一番,说:"你在王府井买休闲的,随便买一套,让她把身上这件脱了扔了就行,件件都比她穿得好。" 一件鹅黄色的毛衣上身,再配一条牛仔裤,一件收腰的马甲一穿,宋妹妹顿时从疑似中年妇女变成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芙蓉花。王府井都被她照亮了,追光灯已经打到女主角脸上了。 宋妹妹在我的客厅,把报纸上的招聘广告看了又看 —— 要不说她 "出场时间" 卡得准呢,2001 年中国 "入世",会计师事务所如雨后春笋,到处都是坑,就等着萝卜。都没等到第二次面试,青春美少女拿着注会 "五门过" 就找到了工作。她名片上打着 "注会(实习)",跟着老会计师到处去县里的企业去查账。 我们两个都不是喜欢煮饭理屋的。没关系,顿顿下小馆子,在大城市,毫无做饭的必要。居民楼下破墙开出一个个小店,今天肥肠粉,明天粉蒸肉,后天冒菜,外加一碗鸡汤馄饨。二三十块,两个人就能吃好一顿饭,六十块,就能请人来把小房子打扫透亮,苍蝇站上去都要滑倒。民企的工资大把大把地发,这些服务简直太便宜了,只是 BB 机和手机真有点贵,是打工人必须要上的一道 "税"。我的第一个手机是一千五百块的,平时舍不得打电话,都是刷刷发短信的。 我和宋妹妹那两周乐得跟走上人生巅峰似的。但才到了第三周,我们的好日子到头了。我家门口多了两个人 —— 宋妹妹的妈妈和爸爸从老家追过来了。 宋妹妹出奔,是给父母一个五雷轰顶。本来,她是院子里数得着的乖妹妹,从来是按时回家(她家到办公室只有两分钟的路程),除了我没有别的朋友,每天都在爹妈的眼皮子下生活。在办公室里,她所有的同事都是她小时候叫叔叔阿姨的,会把大事小事都反馈给她爸爸妈妈。她规矩本分地看书是可以的,要报名会计师考试也是可以的,但说到出去打工,她妈妈就会揉烂了掰碎了反复告诉她: "到外面去干嘛?外面的私人老板都是要剥削你的,你看那谁谁(就是我),去给私人企业打工,累成啥样了,眼圈都是黑的!" "啥,年轻的时候要干事、要成就感?你是不是傻?没事干你耍不来嗦?" "要工作,还是要国企,还是要央企!你看家里这劳保用品,线子的手套,冬天的防风帽子,劳动布工作服,卫生纸,洗发膏都是发的,堆起用都用不完。" 宋妹妹说不过她妈妈,但她坚定地认为:"这些劳保送我我还不想要,放在家里占地方。某某(就是我)是很累,但是人家累得有成就感,很开心,混吃等死的生活有啥好过的?" 于是她妈妈抓住一切机会教育她。有一次,她哥哥带回来了女朋友,在家住了两天。她妈妈便和那女娃聊天,灌输价值观:"我给我儿说,不要走到外地去买房,要买就买自己单位机关的集资房。" 女娃低头择菜,也轻言细语地输出自己的想法:"他在外地买房,就是要在外地生活。他在机关买房,就是要在机关生活的。" 宋妹妹送我回家时,我这 "编外" 给她分析:你未来的嫂子是有主见的,她的意思是,这都是你哥的主意,你哥是独立的人,轮不到别人干涉。 对大事一直都有主见的宋妹妹,这次没听懂我的意思。她回家给她妈妈学舌,她妈妈叹口气:"你看,这就是在外面工作的人,人家是听得懂话的,看得懂眉高眼低的。你,唉,你。" 接着,她妈妈开始催生:"妹妹呀,你还是要结婚、生娃,你生个宝宝,就像你这么乖,我来给你带哈。" 宋妹妹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在一个周五的中午,她找到公司领导,塞给领导一张签字画押的 "自愿买断工龄" 的手写条子,然后家都没回就直接去汽车站了,以至于行李衣服牙刷这些身外之物根本没进入她的大脑。等下班后她爸爸妈妈得到消息,班车已经在去大城市的路上了。 买完衣服,宋妹妹借我的手机给爸爸妈妈报平安:"我要凭着自己的能力找工作,你们不要担心我。" 如今人到退休,我能想象电话那头两位老人的心情 —— 给最心疼的幺女安排工作,耗尽了他们的人脉。可女儿居然主动 "买断",谁还能有能量把她再送进去? 那天他们大概是妥善地处理了情绪,也商量好了处理办法,进门时笑眯眯的,提也没提 "买断" 的事,就像这事没发生。有意无意间,他们把我的出租屋门背后床底下都扫了一遍,现在想来,应该是在判断是不是有坏男人挑唆。查明无可疑的男性、只是两个女生自己脑残之后,宋妹妹的妈妈口气平静,宣布:"我们反正退休了,大城市小城市不都是住?我们就在旁边租个房,给你们煮饭吃。" 既然爸爸妈妈没爆炸,宋妹妹也就没有爆炸的理由,他们一家人 "搁置争议,共同发展",宋妹妹搬出我家,开始早出晚归 —— 在家吃早饭,在外奔波一天,再回家吃晚饭。现在看来,她妈妈是先要把我这个蛊惑人心的家伙实现物理隔离,再出招。我也算知趣,尽管她妈妈说的是 "给你们煮饭",可我忙得三餐都在报社附近解决,就没去过她家的小饭桌。 那段时间,我在报社的搭档,妈妈得了口腔癌,在医院住院等着做手术。搭档急着要赚钱交医药费,白天跑完稿子,下午我和她就一起把稿子带到医院去写。有天遇到她妈妈在发飙:"我都这样了,你还在外面忙工作!你到底要赚好多钱嘛?我又还活得到几天嘛!" 我的搭档沉默不言,她是累得说不出来话、也道不出来歉了。那天,我们从这个郊县到那个郊县,把自己的 "口子" 跑了,还跑到人家的 "口子" 去打了一头,把人家的新闻也抢来写了,这样月底就可以多两百多的稿费。 过了几天,搭档的妈妈做了口腔手术,喉部开孔,从此直到去世,再也没跟女儿说过一句话,看到我就挥手让我走开,不想让别人看到这份狼狈。 写到这里,我的鼻子酸了 —— 我的搭档读的电大,父母家住棚户区,资源和帮助,家里是没有的,买房换房,钱都是她和老公赚来的。她曾经两眼发光告诉我们:"我和老公谈恋爱的时候,不看电影不吃饭的,我们跑到市场去批发了一拖车粉条卖,走街串巷的,全卖完了!" 5 宋妹妹告诉我,她的 "老师" 下一步要带她做 "尽调"。她说这些时脸颊红粉霏霏,这些专业词汇,让她像吃了仙丹一样的开心。照我看,她只需要考过最后一门,就会成为响当当的注册会计师,名片上的 "实习" 两字就会去掉。她的工资会涨,她爸爸妈妈会理解会赞同她来大城市 —— 注册会计师多难考啊,人中龙凤,哪里有把注册会计师弄回老家去贴发票的道理?那发票是多金贵的呀? 可来到大城市的第三个月,宋妹妹来向我辞行。 "为啥,为啥要回老家?!" 我傻掉了。 宋妹妹眼睛红了:"我妈,几年前就检查出了癌症,她谁也没告诉。现在她决定要回老家做手术,我要回去照顾她。我如果不回去,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一腔子话说不出来:"做手术为啥不在华西做?华西的专家难道不比咱老家靠谱?把片子带着,拉她去看病噻,我看到大家有病都是往大城市跑,没见过谁要反着从大城市跑回老家的。" 宋妹妹只摇头:"我妈都想好了,她说,手术必须在老家的医院做。老家的医院,出门就是 10 路车,直接到家门口,她说回老家住院,我们送饭方便。" 我的眼珠都要掉出来了,不相信她妈妈这么精明的一个人,能做出这么荒谬的决定:"她是做手术,就考虑手术做得好就行了,管送饭干嘛?就算华西送饭远吧,那咱找个馆子炒两个菜不行吗?非得从家里送?还非要有直达的公交?我们打的不行吗?打的又能几个钱?她在这治病,你在这工作,不是正好照顾她吗?" 没有用。任何人都说不服宋妹妹的妈妈。就得做手术,而且就得在有公交车直达送饭的医院做。 宋妹妹退租,辞职,带着爸爸妈妈回老家了,她悄悄告诉我:"等我妈病情稳定了我再出来。" 我感到,女主角退场了,剧集结束了。 不知是经历了怎样的人情与操作,宋妹妹回家直接去了原来的办公室,继续贴发票。"自愿买断工龄" 的事情就像没发生过,也没人议论,办公室里的阿姨们都不提。宋妹妹往塘子里扔了一块石头,苔藓和地衣把水变得绿厚厚的,有涟漪,也很快消失了。只有被摆了一道的领导,和蔼地对她说:"要好好照顾你妈妈哦。" 2005 年,宋妹妹的妈妈还是被送到华西来了。华西的专家一看片子,一看手术切口,嘴巴都瘪到下巴了:"这是哪个二把刀做的手术?这里、这里…… 都没切对!而且,手术也做晚了,又做拐了。" 宋妹妹对医生是不敢说 "我不这么认为" 的,她提着一个手提袋,里面满满都是分门别类按年编码的病历检查报告:"病人她比较固执。" 专家冷笑一声,一句扎到心底:"你们是好人,你们去听一个病人的?你们的脑子呢?" 那一年,我怀孕了,稿子也写得少,每个月就领八百块的产假工资。我去医院看望,宋妹妹的妈妈精神尚可,宋妹妹穿着过去妈妈买的衣服,又回到了原来 "乖妹妹" 的样子。 看到我穿着孕妇装,她妈妈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叮嘱,没有说生产时要注意啥,也没说带娃要怎么才算好。她也没抱怨女儿不婚不育,也许是操心了一辈子,现在蜡烛的光芒只够照亮自己了,知道来不及给女儿带小娃娃了。 宋妹妹送我,我们在病房外又叽叽咕咕地聊开了。我给她形容我的处境:"在报社工作,就像养在船上的鸬鹚,渔夫杆子一挥,鸬鹚就下水去捞鱼,捞起来鱼,分一条小的给你,捞不到鱼的,饿死背时。" 是呀,记者按稿费计酬,没完成 "稿分" 就没有底薪。广告经营人员按广告计酬,底薪几百,满城飞跑,有广告才有提成,没有广告,别说提成了,三个月以后连底薪都没有了。 那年春节,报社腊月二十七还是二十八才放假。一些老记者和老经营人员一直等在办公室里,要等年终奖。听说,等到晚上八点,主编翩然出现,说了一句:"一人发八百块过节费。" 一个老经营顿时暴起:"主编!你想一下,一个四十五岁的父亲,四十五岁的丈夫,在春节的晚上回家,老婆娃娃都看到你,都在等到你摸出来钱,你想哈我的心情!" 他说着说着就哭了。 主编拂袖而去,八百块还是八百块。 春节回来上班的时候,我以为看不到那个老经营了,他可能会怒而辞职,到别的地方去了 —— 并没有。他仍然在,对每个嚣张的年轻人都态度很好,还顺手把办公室杂事都做了,没有行政的报酬,和主编关系也照旧 OK。 宋妹妹听了这事,眼光有点复杂:"过年就发八百块,还大城市呢,这也太低了。" 那,国企央企发多少呢? 宋妹妹含糊地说:"反正我们是大锅饭,吃不饱也饿不着的。" 现在想来,她是怕告诉我待遇,打击了我的自尊心吧。 "你的最后一门呢?" 我问。 她躲开了我的目光:"哪里有时间,这最后一门一直没考过,我之前考过的五门都过期了。" 看到我眼光中的惋惜,她安抚说:"反正这证在内部也没啥用。" 6 宋妹妹的妈妈很快去世了。 "她是想活下来的,她都不肯用吗啡,说会上瘾,宁可痛得一夜夜睡不着,也不哼一声。" 宋妹妹没哭,只叹息,"我说,都这时候,还管上瘾不上瘾,你就医生开啥就用啥。她没有睬我。" 宋妹妹并无遗憾,她在妈妈身边,日夜服侍了三年,班都是抽空上的,大段大段都是假,发生任何事都不遗憾了。 这时候,我们已经三十岁了,我们不再狂妄地觉得自己是世界的女主角,也不想当聂宝言了。那个老经营的眼泪好像溅在我身上,让我意识到,我有一天也是会老的:"要赶紧赚钱,在被淘汰之前赚够退休的钱。" 我得了一个外号,叫 "貔貅",意思是我只进不出,攒钱攒得穷凶极恶。女记者们喜欢的高跟鞋和时装,我没兴趣,男记者喜欢的泡吧和 "业内人士" 搞社交,我也没兴趣。我活成了个工作机器。 不知为啥,宋妹妹工作的 "机关" 也搬到大城市来了。她妈妈不让她来、她偏要来的大城市,现在送到她手上了。 我们又像高中时期一样,亲密起来。虽然注册会计师没搞成,但她的脑子仍然让我佩服。比如说,进超市买个油盐酱醋,她能算到毫升和克,不管商家如何包装企图混淆视听,她心算一番、在货架上扒拉一下,就能找出单位单价最低的那款,我只负责捡进购物篮就行。再比如,她两岁的儿子活泼好动,常常拿着她的手机摇,边摇边咯咯笑,她见状,就下了一个 "摇钱树" APP,每天让小家伙摇,伴随着悦耳的响声,上面的金币就纷纷落下,到了年底,她给我家添了一套塑料扫把簸箕 —— 想着这是小家伙辛劳一年的成果,我顿时感觉到这份礼物沉甸甸的。 有一年冬天,她抽空考察了城南所有的恒温游泳池,然后在一家办了卡,又指示我去另外一家办了卡,两家的卡可以上午下午交替使用,以便 "效能最大化"—— 这游泳卡,到现在我也没用完。 还有,唯品会的每日特价是她告诉我的,当年 Uber 撒钱相当于白坐车是她发现的,滴滴的每周日免费坐车活动,也是她第一个在群里扩散的…… 宋妹妹有次说:"我一个月生活费只用六百元。" 我当时想,六百元用一个月,还在大城市,难道钱在你手上就变成了美元?结果听她一说,原来 "机关" 是有食堂的,早饭两块,啥都有,还能打包鸡蛋和包子;午饭也两块,各种炒菜管够。她早上打包鸡蛋和包子,中午打包两个炒菜,回家连晚饭都不做,一个人吃饱,全家也吃饱了。一个月下来,除了水电气物管费,就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她那时已经早早攒下了一套房,开始攒第二套房了,再过了几年,又攒下了第三套房。 那段时间我跳槽去了房产公司,常常能摸鱼半个下午,就去找宋妹妹玩。中午给她发信息打电话都是没人的,全机关午休了。下午到办公室找她,她准在。她一个人坐一个办公室,90 年代的办公桌上放了台落伍的电脑,只能玩一个系统自带的扫雷游戏。见我一来,她就把茶杯一倒,办公室一锁:"走吧,咱是先撸个串还是先按摩一个?" 2012 年,我们两家人结伴开车出去玩。在车上,宋妹妹跟她老公一路争论。她有主见,说得出来道理,但她老公却不是她爸爸当年那种自得其乐的性子,但凡要定哪里、吃什么、玩什么,两个人都要争上半天。 从九寨到黄龙的路上,她老公撂下一句话:"要不咱就听你的,全听你的,要不就听我的,全听我的,这事没有别的选择。" 宋妹妹怒了:"难道咱就不能把两个人的主意综合一下,一加一大于二?如果只能听一个人的,那咱结婚干嘛?" 她老公不肯搭话,过了一会儿,宋妹妹就找了个由头表扬了老公一句。她老公悠然答道:"我就算取得了一点小小的成绩,那也是在宋妹妹的指导和帮助下取得的。" 后座的我们放声大笑。 宋妹妹的年假是货真价实的年假,每次请假都可以带两个周末,我们就不行了,每次出去玩总觉得有啥大事必须要赶快去办公室操心。宋妹妹老公自己创业,也是一样。我们都没有宋妹妹欣赏风景的定力,一会儿一个电话,一会儿一个邮件,出门两天就想往回跑,这个那个景点都想砍掉。那趟旅游,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宋妹妹在以一敌三,她被我们气得要哭:"我做了这么久的攻略,好容易才一起出门,现在九寨去了,黄龙去了,干嘛就不去这个 XX 瀑布?明明之前都说好了的!工作的时候工作,休息的时候休息,我最讨厌你们出来这不去那不去的了!" 这之后,我们两家就没再一起出游了。 那时女文艺青年中流行一个感伤句子:"我曾以为,会有一个人,不让我惊,不让我慌,有人将我密密收藏。" 我心里涌起一点点模糊的羡慕 —— 宋妹妹,她的 "机关",就是那个理想中的 "人"。 只不过,对于我来说,那句之后,还有一句:"后来我才知,这个人永远不会来。" 我上班是常常又惊又慌,总经理发布一个任务,全体人马就得跟着抽风,财务部咳嗽一声,大家的单据都要谨防被打回,董事长破口大骂,全体中干觉得天塌了,顿时要回去整简历找猎头。 但月底数钱的时候我很开心,年底领年终奖时,我想对老板唱 "感恩的心"。我攒下了一套房,在成都最繁华的街道的小区里。深夜上街,都是这家咖啡馆、那家德国啤酒吧,再一家西餐厅、一家小众服装店,目不暇接。如果没有这么鸡飞狗跳的工作,我一个十八线城市的外来人口,怎么买得起这么好的房子?怎么能送娃上最好的私立幼儿园? 宋妹妹也很喜欢我家门口这条街,我们常常从街头逛到街尾,剥了小龙虾又逛回来。回想起自己的二十岁,也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到啥地方递简历,这个城市就张开双臂欢迎了我,它自己爬坡,也让我搭上顺风车上了坡。 7 我又添上了崇洋媚外的毛病。什么日本马桶水能喝,德国下水道能用一百年还预备零件,这些谣言我照单全收。那时候中产家长为孩子规划的道路都是,"去外国去更好的学校,拿更具有含金量的文凭,接着抛弃绿卡回国效力,高薪咔咔地拿"。 我要发射娃出国,让她去看更大的世界。我就像个火箭发射器,一心要把我没念的书、没走过的路,都让我的孩子去走。我的脑子里有张世界地图,这里那里,沿着飞机的航线就可以都去了。现在我买得起火车票也买得起飞机票了,可以给娃当垫脚石了。我在四十二岁的时候终于成功了。 宋妹妹这时候已经走遍了全国,唯独还没有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听说我要送娃出国,她有点担忧:"现在国外其实没有中国好,很多出国的人都想回国。而且国外的医疗非常慢,又差,治安还不好,一个女孩子,还是要在眼前的好。" 看我像茅厕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说一句驳斥一句,她只好叮嘱我:"那你要保住她的学籍,万一留学不时兴了,就赶紧回来高考。" 看着儿子边做作业边在听大人的谈话,宋妹妹决定要激励一下娃:"你以后如果想像姐姐一样出国,你就认真学外语,自己考奖学金考出国。" 没想到,她儿子比我们这年龄时乖顺多了:"嗯,妈妈我不出国,我以后要毕业后进国企央企,又轻松赚钱又多。" 如果宋妹妹小时候有这一半懂事,她妈妈大约会感动得哭出来吧。宋妹妹显然被噎住了:"谁说的,谁说我工作轻松的?你出生之前我还不是常常加班?我拼搏得很,我工作可辛苦了。" 她儿子立刻表忠心:"我要好好学习,以后也找个你这么好的工作。" 宋妹妹默然了,从此不再按时下班,每天在单位里刷刷电视剧,假装自己在加班。她有点惭愧地告诉我:"我妈以前能把我和哥哥都安排进单位,现在我们都没本事把下一代安排进单位了,单位里新招的人,985、211 是起码的,其他干活的都是劳务派遣的。" 我那时候研究孩子留学,对专业入迷,问:"那你觉得以后娃学什么专业呢?" "什么专业都行,不是 985、211,那就都一样早点考公、考编嘛。还是给国家干比较稳定。" 现在的宋妹妹,不再爱说 "我不这么认为" 了,她终于和办公室里的妇女们能聊一会儿天了。可在中二的我看来,这一生,还是得折腾,这世界上本没有路,是折腾的人多了才有的路。 宋妹妹这二三十年,比从苹果里吃出半条虫更惊险的事情是没有了,就算是她去都江堰玩遇到了 "时空交错",被红码封闭在家十四天,她也觉得 "天啦,太好了,给我放十四天假",在家美滋滋地刷剧 —— 反正工资不会少一分,喊保安送菜就是了。可如果是我被赋红码了,肯定会急得疯的。 我不再像年轻时事事都要跑去给她讲一番、寻求一个答案了,前因后果太多,说完要累死。例如,我告诉过她,我常常在大会演讲前紧张得胃都收紧了,蜷缩成了冷硬的一团。我曾经一天跑七个地方,饿到下午四点,终于吃上个麦当劳汉堡包的时候,手都是抖的。她现在只会说:"有啥嘛,把胜负看淡一点。" 既然要把胜负看淡,我就不好分享这些年我在报社怎么抢单子、在公司怎么学会要压别的部门一头、和同事怎么打进打出、怎么搞定领导了。不会,学就是了。只要领导想整的工作是个电脑上敲得出来的东西,是别人、别组、别的顾问能搞出来的东西,哼,放马过来,或者你拿个样出来,我非给你敲出来不可。 看世人慌慌张,只为那碎银几两,可就是这碎银几两,能解这世间万种慌张。我这些年的营营苟且,于宋妹妹无用,她只会说:"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你入世太深。" 在二十出头时,我们两个一起坐公交车,讨论过一个话题:"如果两个朋友的境遇变化,走了不同的路,他们还能一直是朋友吗?" 我说:不能做朋友了,因为朋友最重要的是心灵相通,没有共同语言,不会是朋友。她说:可以是朋友 —— 但她的论据,我忘记了。我们那时各抒己见滔滔不绝地争论了十几站,等到下车时,发现车里的中老年人都成了我们的听众,都在看着我们笑 —— 那笑容里有怜悯吧,谁没有丢失过自己的好朋友,都是走着走着就散了。 现在二三十年过去了,在这辆拥挤的公交车上,宋妹妹是有座位的人,看着窗外的风景,转头一看,车上挤满了人,黑压压地从前头挤到后头,后头挤到前头,她不能理解这些人在挤啥。我也不能让她理解,她是一开始就有位子坐的。 8 最近几年,我和一切的旧同事老朋友热议的话题是 "退休",大家拼凑出每个人的养老金数据,由此得出来民间统计数据库,以便理解计算退休工资的那个复杂无比的公式。过去一批的报社同事,养老金一算出来,啊?才一千两千?有日常采访这个局那个厅的记者,政策是懂的,仔细一看,这二十来年单位给我们交的社保,都按照最低一档交。于是一顿鼓噪,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博弈,报社颁布了 "仁政",允许老员工将过去少交的基数补起来。 这 "仁政" 是打印的,不上网,不传达,只直接在财务室外墙贴了出来,凡是还在报社上班、又愿意补缴个人部分社保的,去某间办公室交,截止日期之后就不认了。补交社保就像个地下活动,获悉消息的人奔走相告,赶紧交几万块钱,横竖都是在社保的 "个人账户" 里的,退休时就可以拿到四五千的养老金。不知道这事的,退休时就仍然是只领一两千 —— 那现在已经走了的人,比如我呢,就该背时。 背时的也不止我一个,陪我的一个女性朋友去她老家办退休,她也被卡住了。 她十八岁高中毕业时,家里把她塞进了食品公司,这个单位在当年本地是个国企 "大厂",就像现在的 "字节跳动" 一样让人羡慕。可她愿做时代的弄潮儿,抛弃掉 "大厂",一路跑到广州深圳去打工,宁可在外地打地铺也不回老家。之后食品公司破产了,她也没在意,毕竟,写简历时人家 HR 只看你行业工作经历,谁管你之前的老家的工作?她爹妈管不住她,只好在老家把社保给她一笔笔交齐,还把工作证什么的都细心帮她收好。 退休年龄到了,她出于谨慎,找了熟人,熟人让她直接去办事大厅,大厅的工作人员手一伸:"你的档案呢?" 她打工这么多年,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个 "档案"。 "没有档案怎么证明你在国企工作过?" 工作人员指导她 —— 去档案局查,如果没有,去工业局查,再没有,再去…… 查。 她拿出自己爹妈收藏了三十二年的劳动合同 —— 这里还有公章呢,还有工作证呢。 工作人员两眼放空:"我们只认档案的。" 要办退休的人,就像要召唤神龙,总得先把龙珠给集齐了。这些年我们没少吵架,自己吵完还和乙方吵,经验是丰富的,配合是默契的,于是一对眼神,就知道得兵分两路 —— 她坐在柜台前面等着,我赶紧打车去这个局那个局。 好在县城小,她跟着我的位置变化,给窗口里的工作人员播报: "档案局没有,说 XX 年有火灾,烧了一部分档案。" "工业局没有,说他们不管食品公司,可能在人事局。" "人事局也没有。" 工作人员不动如山:"我们要档案的。" 我回到大厅,发飙了。横竖我也不是本地人,老实人就让我朋友当吧。 "她,一个破产企业工人,只晓得上班,她请你们弄她档案了吗?你们自己弄了档案,你们现在搞不在了,然后你们鼓捣她自己拿出来档案才给她办退休?!" 工作人员大概以为我是个刺头,有点警惕,态度软了一点:"不是我不给办,是这文件清单里头有档案,要不你再去问问 XXX 局?" 我拉张凳子来坐下了:"我不去,你们县不讲'首问责任制'吗?你是一路考公考过来的,你们哪个局保管哪个东西,你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她就知道上班,就知道交钱,她上哪里去问去?" 工作人员急眼了,拿出个小本本,往桌子上一拍 —— 是他们的内部通讯录:"我不想给你办吗?我想呀,哪个局的领导能开这个口子?这么多人,没有个档案,都说是'工人',要喊认'连续工龄',哪还了得?" 我有点生气:"如果当年你们弄了个档案,交给她,说:'你要收好,退休时带来。'现在退休时找不到档案,不给她办,那我认。你们自己弄个档案,弄丢了,你让她找,她到哪里去找?她还能帮你们造个档案出来吗?" 工作人员正要给我看文件清单,我的老实人女友摸出手机,咔嚓一顿,把他小本上某某局的局长们的办公室电话、手机都照下来了。我抓过女友的手机:"那好,我就要问问他们,看谁规定的,合同、工作证都有,就是不能被认定'连续工龄'了。" 工作人员自知失误,假装没事:"你照嘛,反正领导的电话也是这些公开信息。" 我先打了几个座机,没人接 —— 这算是县机关的日常,周五的出勤,大家都懂,县政府的中层领导挺多人都在大城市买了房子,一到周五就去大城市去过周末了。这栋办事大厅的一楼,该在的都在,二楼的领导办公室,差不多空了。 再挨着打手机,终于有个时运不高的局长接电话了。我一副谁欠了我二百钱的口吻劈头盖脸就问:"X 局长,你为啥不在办公室?—— 开会,开什么会?与会人员还有谁?" 我诘问得是这么的熟练,那个局长一定嗅到了危险的调查记者的气息。领导的声音软中带硬:"这位女同志,你要问什么?你先说你要问什么,是办什么事。" "我要问,1998 年之前,破产企业交的社保交到哪里去了?没有账的吗?有账,就有钱,钱肯定就在员工名下,那为什么员工的工龄计算还需要档案?她交的是钱,你给的退休工资也是钱,这关档案什么事?" 不管那局长提到什么文件,我就咬死一句话,"省厅是这么规定的吗?省人社厅的规定你查了再给我说。" 其实省厅怎么规定的我也不知道,我的手机快要没电了,也没法查。 "你把电话给工作人员。" 领导发话了。 那个工作人员恨不得把头缩到桌子下面去,满脸写着 "不是我"。 领导一番电话工作指导后,那个工作人员把手机还给了我,眼睛终于看到牛皮纸袋里的材料上来了 —— 当年油印的合同,工作证,还有工作服的交费收据,停薪留职的证明,啥都有。 "你们去档案局盖个章,让他们给你重新做个档案。" 我直接驳回:"'首问责任制'你们局没学过么?档案局能做档案,这材料都在这,你复印一份封进去不也是档案?" 工作人员看了我两眼,拿着手机出去了。我和朋友又对望一眼,她赶紧去找另外一个窗口刚才在吃瓜看戏的妹妹,把自己牛皮纸袋里的全部材料复印了一遍。等那个工作人员得到了锦囊妙计进来时,"复印件与原件一致" 的章都给他盖好了,就差往袋子里这么一装了。朋友把复印材料送到他手上,像个退休老工人一样谦恭:"小伙子,你帮我办哈,我实在搞不懂了。" 小伙子拿出个档案袋 —— 原来他有哇,有一大叠。他 "仔细" 审查,把材料一张张装进去,一张封口条,盖了个章 —— 早点给我们办了,不就没这回事了吗? 我摸出电话,直接打给政务热线:"嗯,我打电话,是要表扬工号 XXX 的工作人员 XXX,他在办事时细心周到,解决了破产企业职工的难题……" 大厅里乌云退散,被折磨了一天的小伙子勉强笑了。 朋友的退休工资达到惊人的每月三千元,位居我们这批 "小老太太" 之首。她十八岁就参加工作,当年失业时都要凑钱交社保。 9 我那些没编制的女性朋友们,这几年陆续要办退休了,她们都是提前一两年就开始 "筹划"。那些年轻时被大家抛在脑后的国营大厂、学校,如今都得找到曾经身在其中的证明,要证明你是你,要有档案,要有离职证明,一样材料不全,走进办事大厅都觉得心虚,觉得是自己的错,问多了又怕对方烦。 但这三十年,人都是搬来搬去,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谁知道当年的一张纸飞飞在啥地方?"就是在餐厅办个储值卡,人家都有个明细、有个政策的,咱这么多年交了二三十万,啥都搞不清楚,你说这该怪谁?" 我迎来 "退休" 时,心态本来挺平和的。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养老金不高,但别的同事也低啊!一个女建筑师,就比我高了一百块,一个女律师,比我还低了一百块。一位律师的妻子,没有上过一天班,一直自己掏钱交社保的,比我们低了三百块。总之,"社会人员",不占编制,不是干部,就是这个价。 照理说,我是该有一份独生子女的优惠的,可年少轻狂的我,哪里会用时间去办这个东西 —— 我就只生了一个娃,还需要再去办个证,一个月领五块钱吗?可工作人员铁面无私:"我们有文件的,没有独生子女证的都不认。当年办了证的就认,没办证的不认。" "那我也没第二个娃呀,退休政策不该按照状态吗?" 工作人员:"反正今天办退休,就算下个月的退休工资,今天不办,那你下个月办就从下下个月开始领。不补。" 这还能说啥,我也不能变个证出来。 之前,一个朋友传授过经验:该坚持说去计生委办了证的,只是没带来。当时工作人员让她补证件,她就悄悄在网上弄了个假的,再一番揉搓,把它做旧,对方也认了,她一个月就多了一百元退休金。"我这也不算搞假,我本来只有一个娃呀,又不是两娃冒充一娃的。" 她扼腕,"你咋就不灵活呢?" 到退休时,我们深刻意识到,年轻时抛弃的厂子、单位是多么的重要。我们抛弃的,那叫身份!如果有本事找齐当初的工资单、招工指标、招工手续,就可以 "视同",养老金直接起飞,五千起步。而一直这个私企干干、那个私企干干的人,中间搞不好还有失业的阶段,成为 "社会人员"。我们年轻时当成锁链挣脱的东西,到老了,反而香得不得了,开路虎的一进了办事大厅,都是低眉顺眼的。 我和女律师吐槽:"早知道年轻的时候还是该弄个编制的,没有编制真吃亏。" 女律师翻一个白眼:"你在发梦,要是弄得到编制,我们会不弄?就是爹妈不给力、自己没本事才来当律师的。" 宋妹妹之前翻过我的社保记录,觉得有几年我的缴费基数还挺高,她喜滋滋地问我:"退休金有没有七八千?" 我惊一跳:"啥,你七千?" 她含糊应了一声,观察我的反应。 "真抠门呀,我工作了二十二年,它就给我个两千块,我都不知道它怎么拿得出手的!不过想想,农民种了一辈子庄稼,才拿一百二,也就想通啦。" 宋妹妹:"别瞎说,我觉得农民起码有一千多。就算我们单位的人退休工资高点,那也是单位给我们交得高,我们自己也交得高,你们领得少,是因为你们的企业给你们交得低。" 嫉妒让我面目全非,我酸了,腹诽:"放屁!你工资高,你觉得是你单位交得高,你单位为啥交得高,难道是因为你这三十年挖地雷挖得比我熟练么?" 我掰着指头给她算:"看来国家的政策是一年涨一百,那我要到六十五岁才能有满意一点的退休金。" 宋妹妹说话像年轻时一样噎人:"这个你别多想了,就算一年涨一百,物价也会跟着涨的。退休就是要享受生活,我欣赏极简主义,所有东西一个箱子就能装下。你把房子卖了,换个小的,不就可以平安退休了?" 我真想给她一巴掌。 在她面前不好吐槽,转头和我退休工资一样低的建筑师吐槽:"哼,退休时,才发现自己就是个'刹帝利',宋妹妹才是'婆罗门',人家全家都在体制内。" "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咱们就是怕是个'吠舍'。" 建筑师刚从南美回来,夫妻两个花了三十几万搞了个豪华的、长达两月的自由行。没有每月两千的养老金,并非就吃不上饭了,但我们就是觉得心头不舒服。 年轻时我和宋妹妹有好多想要的东西,逛商场八小时不带累的,看橱窗都能看半天,恨不得把橱窗里的东西都搬回家。现在和宋妹妹逛春熙路、王府井,天额,每个店都有个美女想要把我们拉进去 —— 我们两个差不多就是这一层唯二的顾客了 —— 但衣服还是这么贵,飞起来咬人的贵。 我有点遗憾:"唉,我还以为我们老了,就会走进王府井,说,'这件那件,都给我包起来!'结果还是一样买不起。只能看花车。" 宋妹妹笑豁了:"你霸道总裁小说看多了吧?这说明我们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努力,所以没有跨越阶层。" 我还是像年轻的时候一样,毫不自卑:"胡说!就是他们商家的定位错误。我们这样的社会中流砥柱买不起他们的衣服,他们卖给谁去?难怪没人呢。" 宋妹妹提议逛一下我家门口的街,找找有意思的小店。我说那更没逛头了,还逛啥,这几年它们关的关,转的转,一条街有半条街都被网购干死了。在我年轻的时候,这个城市抽条发芽,就算是居民楼,也要破墙开个杂货铺。现在一路走,一路都是 "旺铺转让""装修在即"。 老同事说:"我工作过的私企,十五年没涨过工资了,年终奖问都没人敢问,不裁员就是最好的安排。" 她本来很发愁自己那个 "灵活就业" 老公的社保,等看到我 "瓦塔" 的退休金,当即决定断供了 —— 她老公是工程经理,2020 年就被 "优化" 了,变成劳务派遣在公司撑了两年,再找工作就被 HR 来个 "已读不回",一问,"不招三十五岁以上的人" 了。 "打零工还要交社保,一交一两千,他们男的退休又晚,现在这么缺钱,还要管退休做啥?" 老同事满腹牢骚,"四十岁就老得找不到工作,又年轻得退不了休,那你说怎么办吧?" 一些对老公的抱怨,她没说,我也懂。在外面打工,所有的优势,都折现在比体制高那么一点的工资里了。工作一旦没了,优势就全没了。 我还有一件不如意的事 —— 前些年大家都送娃留学,觉得学成归来知识要派大用场。可现在一些岗位都不要留学生了,我邻居的娃,留学回来找工作折戟沉沙,说要找好工作,还得靠爹妈的关系。既然娃回来也要靠家里找工作,我隐隐觉得,宋妹妹当年的劝告是对的 —— 我们年轻时满地可以找的无聊工作,现在变成普通人够不上的香饽饽了,什么 "看更大的世界",什么 "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加起来不如一个编制。 10 今年国庆,我和宋妹妹又一次结伴出游。这一次的行程全由宋妹妹安排,她用我们两个人的手机比价,薅了全网的羊毛。我一点异议没有,她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一个结巴都不打的。 一进酒店,宋妹妹就开始刷剧,边刷剧边买一款有周边的奶茶,又在爱奇艺上给一个我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明星打 call。屏幕上演员们违背牛顿的物理规律在飞来飞去,无论她怎么动员我一起看,我都看不进去,觉得心里就像鬼在催。 不过,她看电视也是不清静的,一会儿老公打来电话,说家里需要采购米了面了,第二天要带娃去馆子吃饭,需要她亲自下单团购套餐券。再一会儿,娃要看电视了,需要她亲自批准 —— 她是家里智商最高的,东西买得最好最精,所以这些事就都堆她身上了。 这些年我习惯了总要学点啥,通常是片头曲一唱完,奶茶一喝完,就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刷一个外语学习软件,电视的外放音再大也影响不了我,就像我跟读外语的声音再大也影响不了她。 宋妹妹若有所思:"哎,你看你,干的都是增加自己价值的事。我,干的都是增加人家价值的事。" "哎,外语你们也用不上的,不用学。我有一天要在娃的学校里侃侃而谈,不能让他们觉得中年的妈妈就是哑巴聋子,和娃说不通的时候,我也好能用流利的外语臭骂她一顿。" 宋妹妹叹口气:"其实,如果不是我单位要搬到大城市,我宁可留在老家。家乡的好处,年轻时不懂 —— 家乡成本低啊,我当年如果留在家乡,多半过得更好。" 经过了这么多年,宋妹妹终于是活成她妈妈希望的样子了。一个迟来的感悟,就像一道闪电划过:为什么,为什么她妈妈当年一定要回老家做手术?难道真因为 10 路公共汽车送饭方便?天下不会有这么傻的人。她在老家生病、治病,把女儿躁动的二十五岁绕在身边,年轻人要出去闯荡的狂妄就湮灭了。年轻的眼睛,年轻的心,哪个大院都有,稳定几年就老了,会觉得,天啊,原来国企央企是这么的好,值得上一代用尽自己的资源来安放下一代。而我,居然还常常给宋妹妹说做出来一篇稿子有多开心、搞出来一个项目有多拉风、舌战群雄多过瘾,挑唆她抛弃金饭碗来捧我讨口子的饭碗。现在一看,我的体检报告一堆箭头。她的体检报告干干净净,还问我:"你们不是每年体检的么?" 太恶毒了,真的太恶毒了,幸好当年她妈妈有涵养,没有躲在街角一闷棒把我敲晕。 接着,我在心里深深地感谢宋妹妹,感谢她妈妈,她们从没觉得我是居心叵测,明白我只是傻。我们之间有着信息壁垒,多半是因为宋妹妹遵循庭训、不对外人透露自己的待遇。我真的不知道国企有多好,以为宋妹妹跟我出来,是像我一样抛弃了个锁链,哪知道人家是得抛弃整个世界。 晚上,我梦见我回到了那个赫鲁晓夫楼,宋妹妹的妈妈正在收纳着她的纯毛、纯呢、瓷器,我和宋妹妹守在旁边,听指挥,打下手,听她念叨着要买这样,要存那样。我从梦中醒了,听到另一张床上宋妹妹正在说梦话:"嗯,嗯……" 好像在答应妈妈的嘱咐。 宋妈妈的声音还是那么清亮,压倒所有反驳,穿透了三十年的时间:"还是要国企,还是要央企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身边 Ourlife,作者:代澍家,编辑:许智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