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校毕业生涌向乡镇基层岗位,“上岸” 之后怎么样了?
这两年,考公、考编 "上岸" 成为一种理所应当的选择。名校毕业生,甚至连曾经的高考状元都涌向基层岗位,已经越来越算不上新闻。 但 "上岸" 之后,就是终点吗?在县城甚至乡镇工作的年轻人,如何面临精英教育背景和基层经验的冲突?他们看到的基层又是怎样的?他们是否获得了预期中的 "稳定" 感? 我们找到了四位年轻人,分享他们基层 "上岸" 之后的工作和生活体验。他们分别在街道办、政府外聘、教师编、事业编岗位工作,有人 24 小时待命,手机没开消息提示就会失眠;有人给领导写材料,曾经通宵手抄材料应付检查;有人做乡村老师连轴转,看到乡村是多么需要老师;也有人带着 "我的家乡为什么不能像一线城市那么好" 的理想主义回了东北老家。 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 文 | 谢紫怡 编辑 | 张轻松 运营 | 小二郎 "成就感常常在一瞬间有,但又持续不了很久" 王文月 女 95 后 海归硕士 "上岸" 乡镇街道办 一开始考回家乡的体制内,就是我有些妥协的结果。 我本科学习的是小语种,之后去欧洲读了一年制哲学硕士。2020 年毕业赶上疫情,回国以后,求职不顺利,父母和亲戚也一直给我做思想工作,劝我考编考公。 我意识到自己并不向往一线城市工作,但如果回家发展,我这个专业,在家乡很难有合适的岗位。于是也开始报名国考、省考。国考没通过,省考成功 "上岸" 了,2021 年底,我正式成了一个华北三线城市乡镇街道的基层工作人员。 报到的第一天,我们十几个新人没有直接去自己所属单位,而是在别的部门跟岗学习,一待就是两年多,整体来说比较轻松。2024 年初,我回到归属的街道岗位,才真正开始了基层历练。坦白说,我到现在都没有完全适应这种环境。 ▲一些年轻人 "上岸" 后,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图 / 《故乡,别来无恙》 刚去的时候,我就问同事,疫情期间大家是不是特别辛苦?他们说,那时每天做核酸、追 "阳",虽然累,但工作也单纯,只需要负责这几项就好。可能就是身体上的累,心理负担还没有那么大。现在不一样了,大家各有分管的工作。"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所有的政策都要通过基层去落实。 我分管的领域,涉及的都是与民生息息相关的工作,比如卫生健康、教育、水利、农业等。每天上班,我会列一个清单,把当天要处理的事情写在本子上。我做得最多的就是报表。比如,上级部门发来隐患排查表,我们就需要发动社区和自己人沿街检查,把隐患情况整理出来,再报过去。但因为上级有不同科室,要求有时存在重叠,也会导致重复报表的情况。 我们这个区下面有 18 个街道,我所在的街道常住人口约 3 万,下面有七八个社区。每个社区的工作人员只有四五个 —— 我的同事基本上都是 40 岁左右的姐姐们,基层单位,尤其是社区,女性比较多。大家要承担来自街道,以及区里十几个不同口子的具体工作,工作繁琐程度可想而知。 最近一段时间,我们的工作重点是环境卫生整治。因为这边属于老城区,很多老旧小区没有物业,也意味着没人管理卫生 —— 基层的经费紧张,如果每个小区都雇佣环卫工,开销会很大。日常的清洁,有小区志愿者维护,社区也会负责垃圾倾倒。如果遇上检查,我们就一人拿一个扫帚,直接下到社区帮忙打扫卫生。 基层工作直接面对居民的诉求,需要具备一些群众经验。但有时会遇到蛮不讲理的人,也很容易受气。 我曾处理一位近 80 岁老太太的投诉,她坚称楼上半夜有机器嗡嗡作响,"是一个车间"。我和社区人员上门协调,楼上邻居反映他们家长期没住人,不会有噪音,我们一起去家里看,证实也只是一个普通住宅。 我猜测,老人可能因独居,神经有些衰弱,产生了幻听。我们试图安抚,但老太太完全不听解释,她先是威胁投诉我们,后来执意要在楼上安装摄像头。邻居倒挺豁达,说老太太可以安,反正他们家不住人,电费、网费也是老太太自己出。因为这个事,老人不分昼夜地给我打电话,从早上 6 点到晚上 9 点,只要电话一响,搞得我都窒息,被折磨得也要神经衰弱了。 毕竟,我们帮居民解决事情,还是能收获到一些帮助他人的正反馈。例如,我们推动解决了辖区烂尾楼居民的房产证问题。之前因为开发商不作为,居民虽然已经住进去了,但始终没有合法产权。这件事被政府列为惠民工程推进,我们督促开发商完善手续,最终看到居民拿到 "红本" 的喜悦,也收到他们送来的锦旗,这份满足是实实在在的。 这种成就感常常在一瞬间有,但又持续不了很久。更多时候,我还会感受到一种无力。上级部门是我们的 "甲方",大部分的工作都需要基层去落实,但如果想要创新性开展一些工作会因为职能有限,有些我们想推动的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我现在的状态,基本是 24 小时随时待命。我的手机不敢静音,生怕错过紧急通知 —— 如果手机没开消息提示,我晚上会失眠,会频繁醒来查看有没有通知。现在是雨季,也就是汛期。一到下雨天,我就担心哪里会不会淹了,有没有什么安全隐患。 前两年的时候,我就在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回家,为什么要离家这么近?我被太多事情牵绊住了,有时候做梦都会梦到在欧洲上学的事情。我会一直翻之前拍的照片,看自己曾经发过的朋友圈,感慨那时是那么自由和无忧。 ▲王文月在欧洲留学时居住的社区。图 / 讲述者提供 生活在这个熟悉的小城里,还有一些东西没法避免 —— 一旦进了体制内,女生就会面临婚育压力,家里首先就会给你介绍体制内的对象。这个圈子相当于固化了。 一开始我对于相亲这个事情是非常抵触的,后来我发现,跟父母抵抗的话,尤其同住一个屋檐下,难受的也是自己。不如就采用一种更迂回的方式:我可以去见不同的异性,至于见了以后成不成,那都是我说了算。 相亲市场的男生们都比较自信,尤其体制内的男生,会有天然的优越感。有些男生在更高层级的部门工作,就会有种看不起基层单位的态度。之前一位相亲对象对我说,"我跟你们大领导吃过饭"。我当时想,吃过就吃过,你跟我说是什么意思。他的潜台词大概想暗示 —— 我连这位领导的面都见不着,但是他们可以在一个桌上吃饭。他可能预想着我觉得他好厉害,但我只是很冷漠地回了他一个 "哦"。 这份工作毕竟是要干 30 年,甚至 40 年的,如果不去适应,难受的仍然还是自己,所以我一直在调节心态。有时候我都在想,现在就业压力越来越大,考试越来越卷,我都会庆幸早了几年考上。当时我借着应届生身份复习了半年,那时 120~130 分就可以进面试了,而今年都已经飙升到 150 分了。以我现在这个水平再去考试,我可能都得不到现在这份工作。 看到去年我们新招过来的两个社工妹妹,两人关系特别好,就让我想到了之前在上一个单位的时候,也有几位关系特别好的同事,每天也是形影不离。现在看着都有些恍若隔世了。现在大家都在不同基层单位工作,太忙了,我们见面机会很少,共同话题也慢慢变少了。 当然当越来越多年轻的、高学历的人来到基层,我觉得大家是有机会被看见的。体制内的流动机制完善了很多,如果你能力突出、学历优秀,组织是会考虑把你调到一个更匹配的岗位上。更何况,基层岗位学到的很多东西,都是将来工作很重要的一部分。 刚上班那两年,我的心态还是一个学生,到了这个单位以后,觉得自己不管是与人沟通,还是协调处事上,真的飞速成长。家里人也说,我没有那么重的学生气了,可能也是被工作磨的,做事方面也圆滑了一些。 ▲王文月在挪威旅行看到极光。图 / 讲述者提供 "做个聘员,好像多少有点低人一等" 张华 男 34 岁 历史学硕士 "上岸" 广东街道办外聘岗 在广东工作的第三年左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回家了,回到那个珠三角的小城市。我开始关注本地招聘,刚好看到家这边的街道办招考,于是报名。那是由政府组织的外聘,一样有笔试和面试,题型跟行测申论差不多,但难度会低很多,它是没有编制的。 2019 年,我顺利考上,来到镇街道办的党政办公室。这份工作确实也只用待在办公室,我们服务的对象是街道办的一把手跟二把手(街道办主任和镇长),主要就是写材料 —— 领导们参加会议的发言稿由我们生产,包括他们一些日常活动的行程,都需要有人准备。 我们办公室六七个人,只有三个人有编制。据我了解,整个镇大概有 2000 多名政府工作人员,但有正式编制的大概只有 1/10 左右。原来越是基层,非编制人员的比例越大。我是广东某 211 大学历史专业的本硕毕业,很多同事都是大专或普通本科生。在这里,我是学历最高的人,但学历并没什么作用。至少在基础岗位,大家干的活都一样。 ▲有些时候,岗位越基础,学历优势就越小。图 / 视觉中国 说来也奇怪,虽然我不太喜欢这份工作,但发现这是自己很擅长的。写这类文字,是我作为文史哲出身的强项。我帮领导写发言稿时,就会考虑不同人的发言风格,把他们发音的语气也加进去。一般来说,一个文稿是办公室团队协作的结果。我们会提前分好工,每人负责一部分,再修改完善。相处下来,我感觉同事们的文笔、待人处事的能力都比较强。 这份工作并不轻松,相当于是整个街道办最忙的一个部门,跟网上说的 "5 加 2""白加黑" 差不多。有很多会议要开,很多调研材料要交,手头的活源源不断。我们经常加班,通宵工作也试过。记得有一次,有上级部门来检查,因为有些材料的存档是有要求的,必须得手写。我们六七个人,临时写会议纪要,抄了整整一晚上。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个工作不太有价值感。那次通宵,是为了应付检查而做的表面文章。我们辛苦准备的材料,最后只是走了个过场。但基层人员不得不提前把所有的问题兜住,确保一切看起来准确无误。 我们部门与领导接触比较多,相对来说是比较容易升职的。当时办公室有个年轻人,25 岁不到,也是合同制聘员。他工作很卖力,经常跟在一个大领导身边。不知道为什么,他常给人一种趾高气扬的感觉,动不动就指挥我们做事,有很强的压迫感。我不明白他才那么年轻,为什么身上会有一身这样的习气。 有没有编制,也是天差地别。有编制的同事,收入几乎是我们的一倍。在珠三角地区,刚毕业进体制内的人,年薪通常可以拿到 20 万元,而我们当时到手是八九万。更关键的是,有编制的人在职业发展上更有盼头,他们有一套明确的晋升机制。而我们这些聘员,能当上办公室主任就到头了,怎么都走不出这个镇。当时系统里的领导,都会劝我们早点考编。同事们也是年复一年地备考。 我报过几次,但后面都提不起精力去复习,觉得太麻烦。在单位待了超过一年半,离职也是考虑到,做个聘员,好像多少有点低人一等。其实还是会有落差感,如果我是公务员的话,可能就不会辞掉这份工作了。 在家休息了几个月,我又在当地人才网上,找到了一个中学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每天半小时,开车去旁边镇,主要工作内容是整理图书,定期举办一些阅读活动。学校食堂吃饭很便宜,10 来块钱。年薪 8 万 5000 元左右,还有寒暑假,我觉得挺爽的。但后面因为那所学校从公办转民办,工资降了 1/3,一个月 3000 多元实在太少,我就离职了。 回望过去,好像我每一份工作都是干了不超过 2 年。刚毕业的时候在广州,我在一家设计公司做文案策划。工作半年,加班太厉害,就没做了。后来,我去国企干了一阵子,辞职后,又在电影院做过一段时间检票员。那之后,我还在一个民营博物馆干了一年多,做文物有关的内容运营,那是和我专业相关度最高的工作。 现在想起来,最让我有激情的工作是在电影院。一个月 2500 元,什么都不用考虑。站在检票口就检票,上班就是傻乐。同事都是 20 岁左右的年轻人,很多时候下班,大家就留下来看电影。那是疫情前,电影市场算蓬勃,我们看过很多爆米花电影,纯粹当一种消遣。在放映室里面为观众准备电影的感觉也特别好,跨年那天,我放《地球最后的夜晚》,电影院都满座了。 在那里,身心是完全放松的,熬夜也不会不开心。我从一个很开心的地方下班,第二天也是去喜欢的地方上班,自然不会觉得辛苦。当然,我无法不看见现实,一直维持这种低收入状态也不太对劲。不舍地离开电影院后,那份博物馆工作,虽然工资能拿到 1 万多元,但因为我和老板不太对付,最后也没干太久。 ▲张华凌晨 12 点半从电影院下班。图 / 讲述者提供 可能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努力的劲头都花了七七八八,工作上就厌倦了太拼和太累。我们这个专业,大家比较好的去处,一般是在中学当老师。高考后,我不想再回到那个环境里面,所以一直也没有往当老师的方面考虑。 在街道办的最后一段时间,刚好到了疫情,很多时候要连夜搭帐篷,建核酸检测点,去收集各个社区居委会的工作进程,把这些信息整理成工作简报,汇报给区政府。那时需要很多防疫物资,过了晚上 12 点,我们还留在街道办政府,等货车一车一车把物资运过来,然后在现场组织分发。 爸妈也看到我工作挺累的,也能接受我辞掉那份稳定的工作。确实到了需要休息的时候。现在,我在本地一家民营企业做行政。没什么前途,只是混一份工资的。我们只有单休,周末基本睡一天过去了。每天晚上睡前,我会刷一些猫猫狗狗的抽象视频。以前还会半夜打 switch 游戏,现在连熬夜的精力都没了。 我的精神生活还算活跃。身边那些已经结婚的哥们,都比较难再出来聚了,但我还有很多通过社交媒体认识的朋友。我会去广州、深圳看 livehouse,今年就听了平泽进、户川纯、Sea Power、生祥乐队的演出。如果等到双休,我会再请一天假,去附近短途旅游,放松一下心情。 也许我回家太早了,感觉好像荒废了一部分人生。可能受爸妈影响太大,他们老是盼着我回来,我又很容易妥协。如今快到 35 岁,考公务员的机会越来越渺茫,我也不想考了。说实话,年龄越大,找工作也越困难。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放弃,但我内心一直挺向往大城市的生活。也许有一天我会去上海呢,未来的事,这也说不准。 ▲张华看生祥乐队演出,《菊花夜行军》讲述的就是青年返乡。图 / 讲述者提供 "毕竟我也看到,乡镇有多么需要老师" 沐芸 女 27 岁 从建筑企业考到县城教师编 第一天来到乡镇,我就被住宿环境整哭了。分配给老师的屋子算大,但条件十分简陋。一进去是水泥地,屋顶板子上盖的是瓦。房间里只有一张光秃秃的床,配上桌子、柜子,再就是厕所。太久没人打扫,一只很大的蜘蛛在我面前跳来跳去。 2024 年,是我考回县城教师编的第二年,按照惯例,新老师要去下面的乡镇支援一年。我申请的是我老家,但还是被 "调剂" 到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住平房,最无奈的是,第一周就赶上下大雨,屋顶漏雨,晚上睡觉时我被淋醒了,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被子也受潮了,我咳嗽了一晚上。 我教小学二年级,和另一个老师包一个班。我既是语文老师、班主任,也是他们的美术、音乐和劳动老师。老师们要面对无止境的公开课、安全教育、防溺水教育,还有各种形式主义的检查。每到周末,我回到县城,都感觉身心俱疲。 我完全不知道当老师这么辛苦。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我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嘛。我在武汉念书,当时建筑工程专业还是学校的王牌专业,就业面比较广,同学们有到施工单位的,也有到设计单位的。我做甲方的招标工作,很快就觉得生活很重复,有种想跳出去的冲动。自己一直有当老师的梦想,于是一边工作一边备考,这才考上了。 在乡村支援这一年,最忙的时候,我每天都满课,相当于从星期一开始,每天上午上 4 节课,中午带学生去食堂吃饭,再带他们午托,下午再上 3 节课,带他们晚托,然后再放学。这还没完,家长们每天都有各种事情找老师,我都得服务到底。 ▲图 / 《山花烂漫时》 农村地区的留守现象比较严重。很多孩子的爸爸妈妈出去打工,学生由爷爷奶奶照顾。由于文化水平和认知程度的差异,有时会导致一些沟通问题,让本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变得棘手。 有一次,一位学生家长在微信上问我,"孩子的下巴在哪里磕的?" 我有些懵,因为放学前,我检查学生一切都正常。随后家长带着情绪说,孩子在交作业的时候摔倒磕伤了。我心里一凉,心想,学生在学校什么都没说,家长知道后就质问我,这明显是来找茬的。学校规定不许带零食进校,一位爷爷也在群里问:"我看到别的孩子都带了吃的,为什么我的孙子不能带?" 我觉得比较耗费心力的是,家长们不管学生的行为习惯、性格养成,只管孩子在学校里面有没有受欺负,有没有攀比。天天就是,"老师,孩子的笔掉了""老师,我的孩子东西不见了""老师,某某小朋友把我家孩子撞伤了"…… 我们每天都要为这种事情扯皮拉筋。 为了减负,学校规定一二年级不能布置作业、也不能考试。在县城教书的时候,我还是会叮嘱一下,如果学生家长买了资料,孩子在家自行复习,我可以帮忙检查。但到了乡村,情况就不一样了。每到晚上,就有家长在群里在扯皮,说现在作业怎么都要家长提供了。最后,干脆全班都不做任何作业了。当然,这个压力也转移给了老师,家长不用管孩子学习,但希望孩子在学校出成绩,出好成绩。 有时候我会觉得,教师这个职业的社会地位似乎不如从前了,甚至有些 "卑躬屈膝" 的感觉。我倒也没有后悔。记得第一年考上教师编的时候,心里有一种恐惧,觉得自己一旦失业,可能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焦虑感消退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忙碌。毕竟我也看到,乡村有多么需要老师。 如果我当时考一个事业编,当公务员,会不会更加舒服一点?但普遍意义上说,如果每个人都觉得体制内的工作很清闲,可以 "躺平",这应该是一种幻觉。事实上,根本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 "养老" 和躺平。 ▲图 / 《山花烂漫时》 "每天见到一些生活情况不那么好的人,心里难免会有难过" 三街水怪 男 27 岁 211 建筑专业 "上岸" 东北县城事业编 回到县城之后我发现,近些年在县城体制内的年轻人学历分布有些极端,既有 985、211 的本硕,也有一部分毕业于大专院校。大家拿着一样的工资,做着一样的工作。 起初我以为是公务员考试的公平性使然,但后来才发现,真正的原因在于专业的不同。县城体制内学历较高的基本以风景园林、建筑、土木工程、生物工程等就业困难的专业为主。 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2022 年,我从西南交通大学建筑学专业毕业,进入成都国企设计院工作。行业正在走下坡路,身边工作了 3~5 年的同事,随着能力的提升和经验的积累,加班越来越多,收入却越来越少。这种情况彻底让人失去了信心。 ▲图 / 视觉中国 既然没法实现财富自由,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公务员或事业编,是能让人在工作外实现时间自由的职业。只有拥有时间资本,才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于是,我决定在职备考事业编。刚好看到老家在招录,我报考了一个专技岗,最终在 2023 年末考回家乡。 我进入体制内之后从事的主要工作内容是防返贫监测(属于乡村振兴)—— 经过国家几年脱贫政策,从前的贫困户的生活得到了非常大的改善,但对于那些生活仍然可能存在困难的脱贫户或监测户,我们会提供一些帮扶政策。 比如,如果他们出去打工,政府会报销车票;如果他们有孩子上学,政府会发助学补贴。政府也会开发一些公益性质的岗位,雇佣那些没有劳动技能的人做一些简单的工作,像森林防火、乡村道路的辅助管理。总之,我们会负责农户的 "三保障"(义务教育保障、基本医疗保障和住房安全保障)和饮水安全。如果村民家里遇到什么问题,我们都会尽力去帮忙解决。 我们县有 16 个乡镇,近 6 万名农户,几千名脱贫人口。每个乡镇,都会有专门负责的工作人员和村书记。 我们的工作方式主要是下乡走访,到农户家查看实际情况。一方面,村里的工作人员更熟悉这片土地,会帮助核实农户收入和生活状况;另一方面,国家建立了防返贫监测系统,如果某户出现大额支出(比如做手术),我们收到预警,也会去核查农户是不是面临生活困难。我们每天都要填表格、整理材料,以便为农户发放各种补贴。 ▲三街水怪拍摄的东北农户家庭 。 / 讲述者提供 这份工作很有意义,每天接触自己的家乡人,对他们提供帮忙,像是对故乡缝缝补补的外科医生,只是每天见到的是一些生活情况不那么好的人,心里难免会有难过。 我曾遇到一位独眼的老奶奶,她的另外一只病眼被挖去,始终没有安装义眼。望着她空洞的眼眶,只看见类似蛛网般已经愈合的人体组织。我问她为什么不去医院继续手术安装义眼,政府能够为她报销大部分手术费用。她回答说,即使报销,她也要花一些钱。更何况,她已经 80 多岁,每天只在自家的院子里活动,有没有义眼对她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活不了多少日子,就没必要折腾了。" 我从小生活在县乡,做这份工作后,才真正走进家乡的农村。最远的村子,我们开车要两个半小时。有些聚落之间隔着山,翻过崎岖的山路,还要走窄窄的水泥桥。生活在这里的农民,总体上都比较乐观的。村里的老龄化比较严重,很多人一辈子可能没有去过太远的地方,一直守护着他们种的玉米、蓝莓、榛子、人参、大米。 那些比较贫困的人,有些是靠种玉米为生的农民。有一天,他可能摔倒了,去医院检查后发现自己患病,或者哪里受了伤。一旦生病,他就无法继续种地,也就失去了主要的收入来源。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就会采取一系列帮扶措施。比如会帮他把土地租出去,这样每亩地大概会有几百元的收入,可能还会有一些产业分红。此外,他还可以申请低保,看病也能报销大部分医药费。 体制内是一个复杂的生态,当你身处其中的时候,不仅要面对服务对象的问题和矛盾,还有不少来自上级的压力。行政单位一层一层下来,从中央到省级,再到市级,再到县级,再到乡镇,最后到村,每个层级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信息差不一样,职责也不一样。 我所在的县城体制内,一般年纪大的人文化程度不高,年轻人相对好沟通一些。虽然在这里没有很明显的学历被浪费的感觉,但专业技术和思维模式却无法施展。 有时遇到工作上的问题需要解决,我倾向于依靠政策,公事公办,把问题摊开,大家一起讨论,找出符合逻辑的解决方法。但有些人从小接受的社会规则就是靠人情,通过请客喝酒拉关系等私人手段来避开问题。相比之下,我有时会被认为是社会化不够,做事太死板了。 ▲图 / 《县委大院》 基层的问题确实比较麻烦,很多时候看似简单的事情,背后却相互交错,就像是一团纠缠在一起的麻绳。以前我会把事情想得比较简单,少年心气更多一些。现在看到了更复杂的问题,心气的确有些被消磨。或许很多问题只有去了更高的平台,比如省厅,才能看见答案。 从小我就听父亲叮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祖祖辈辈用勤劳和苦难托举出道路。我来到大城市,明明有机会通过奋斗,更好地扎根下来,但我还是回家了,我想,为什么一定有 "人上人",我的家乡为什么不能和一线城市一样好? 我有在社交平台经营自己的自媒体账号,聊一些专业、工作和青年成长,和相隔千里的朋友交流,这让我感觉自己并没有那么孤独。我一直希望自己读书、写作、工作,不是为了做 "人上人",而是为了这个社会上,没有 "人上人"。 从成都回到东北,路过小时候生活的乡镇。看到县政府广场上有一座矗立了几十年的雕像,名字叫做 "崛起",如它的名字一样,高耸的红色不断向上生长,想要冲破天空。这种生长是曲折却又持续不断的。那时我就相信,以后在这儿,我会做很多事情,为自己的家乡带来很多改变。 ▲图 / 讲述者提供 (文中讲述者均为化名。) 来源:每日人物 |